北川有暖

愿我赠你温暖,愿你所愿如愿。
任他们多漂亮,未及你矜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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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可爱@凤梨与夏柑 @啵啵安 @浅叶

【别有心肝0h/24h】明天,明天!

*替换为2022修订版。

*祝别哥生日快乐!让我先来为本次生贺活动抛砖引玉

*民国paro,字数1.6w+较长请耐心读完

*刘小别中心,主写七期,除微量别暖之外无其他CP,互动自由心证。



《明天,明天!》

 

1.

 

一九三七年,上海。

 

七月初正值诗句所写“梅子黄时雨”的时节。剧院、歌舞厅、俱乐部依然是汽车来来往往,富家子弟们抱怨着天气的潮湿向室内走去,这是再大的雨珠也无法遮住歌舞升平的好光景。

 

打着黑色大雨伞的年轻人攥紧了刚刚买到的《申报》,他回头望了一眼北方故土,将礼帽的帽檐压低,朝着法租界的一处洋房走去,向门房递了帖子。

 

能在这处公馆当门房的人自然会有几分倨傲,见这人穿着的西装材质平平,又未对自己毕恭毕敬,态度难免有些敷衍。然而在看过拜帖之后,门房心下一惊,忙不迭地将这个看不清容貌的年轻人向里迎去:“这位先生,快请进。”

 

会客室早就聚了一帮人在聊天,他们神色各异,看起来都相当年轻。此时听到有脚步声来,众人纷纷回头,眼见来人摘下了礼帽,一时间俱是惊喜:“你可算是来了。”

 

为首的青年问道:“小别,北平近况如何?”

 

被好友亲切称之为“小别”的年轻人扫了一眼会客室,看向先前说话那人:“你这里倒是清净,整个上海滩各大公馆之中,没有姨太太的,怕是只有孙翔你这里。”

 

众人皆笑,气氛轻快不少。公馆的主人孙翔却是翻了个白眼:“少来,我虽不是骠骑将军,却也知道国家动荡,何以家为!”

 

唐昊连连鼓掌,笑容有几分讥讽:“说得好说得好,这话可真不像是从你嘴里能说出来的。”

 

“唐昊,你有病啊。”孙翔怒道。身侧的邹远见只有刘小别一人前来,不由地问道:“柏清此次怎未同你一起?”

 

“柏清去了长沙。”刘小别说道。此话一出,所有人神色微变,李华问出众人心声:“形势竟已这般危急?”

 

“可报纸上都还在讲和美国商榷的互惠条约。”杨昊轩讷讷道。旋即他也意识到了不对:“北平……”

 

刘小别肃然道:“柳非已经撤出来了,北平现在到处都是大肆活动的汉奸,谣言四起,二十九军倒还安坐如山。只是日本的野心在皇姑屯事件与万宝山事件开始就已昭然若揭,即使前辈们慧眼如炬,曾撰写社评提醒,可一直以来也只被当做危言耸听。”

 

“但毕竟还有其他列强……”林枫犹豫道。

 

“林枫!”说这话的却是先前嘲讽孙翔的唐昊,他恼怒地说道,“我看你是在广州租界待久了,熏出了一身洋人味——他们哪个不是把我们当块肥肉?你忘记东三省沦陷时,英国照会日本要求东北实行门户开放了吗?!”

 

林枫陷入沉默。孙翔接过话来:“唐昊说得没错。”身为上海滩首屈一指的轮回帮会的领袖,他沉声道:“九一八的时候,外交部曾向国联报告,也照会过美国政府,都是无用之功,可见外人是靠不住的。”

 

“靠我们自己吗?那我们能做什么?”徐景熙反问道,他原本和林枫抱有一样的想法。此刻他环顾众人,有些无措:“我们也不过只是一群刚毕业的学生。高层的态度是攘外必先安内,对外绥靖……我们能做的岂不是只有效仿虹口公园,做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暗杀行动?”

 

“你一个学医的怎么满脑子打打杀杀。”李华感慨道,“也是,学医只能救人,却救不了国。”

 

“轮回这边什么打算?”刘小别问道。

 

“就算上海出事,我们在租界里也是安全的。”孙翔皱眉道,“轮回暂且处于观望状态,毕竟谁也不想放弃辛苦经营的基业。但你们大可放心,一旦战争爆发,我们会竭尽全力掩护前辈们撤离,并尽可能地保证物资供应。”

 

得到孙翔的保证,刘小别松了口气,他拿起杯子喝了口冷茶,又道:“我带过来的消息也就这些,现在能从北平出来就已经不错了,如果真出了事,只怕几所高校会暂时迁往长沙——你们都知道,南开大学的例子就在那里。”

 

华北事变之后,南开大学惨遭轰炸,损失严重。再联想到当年东北图书馆也曾被放火焚烧,众人又是神色各异。

 

见气氛沉闷,东道主孙翔虽不擅长鼓舞士气,但此刻却也只能勉为其难扮演这种角色:“时局艰难,我等必须齐心协力。。”

 

不过他这话没起什么效果,对此孙翔颇为头疼,他不禁看向刘小别:消息是这人带来的,善后总该也得让这家伙负责吧?

 

刘小别重重地放下瓷杯,杯子与桌面碰撞发出的声音让众人如梦方醒,他双手撑在桌子上,看向一众同期:“我们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他站在那里,快刀斩乱麻一般连着说出了几项建议:“唐昊就不用说了,要回营里。林枫你继续和红十字会那边联络,看看国际上是否愿意派出医疗团队前来支援。”

 

“王泽,你在杭州那边浙大的民先队可以继续发展,但要当心汉奸。”

 

“昊轩,你那边《秦风日报》刚刚创刊,你们主编态度公正,在时事社评方面大有可为。”

 

“李华,许多前辈们还在苏州的高等法院羁押,如果接下来真的会爆发战争,那么救国入狱运动大有可为,他们被释放的可能会大幅度增加——景熙,你从广州过来也是因为这事吧?”

 

“邹远,你不要因为自己在偏远的西南地区就觉得自己无能为力,我们猜测央行可能很快要在昆明开设分行,你回去后记得请前辈们做好配合准备。”

 

被点名的几人里,唐昊哼了一声,王泽、徐景熙若有所思,林枫、杨昊轩点了点头,只有李华对此苦笑:“但愿营救顺利。”

 

孙翔翻了个白眼:“听听,这话好像你成了我们之中的老大一样!先说好,我们可不是听你的安排,只是因为你们微草的情报比较灵通,擅长分析时事形势啊!”

 

这是实话,刘小别每一句话都经得起推敲,这是由大量的情报在堆砌整理分析之后所得出的结论。“区区微草,生于毫末;毫末之草,可以成原”——微草成员遍布全国,人脉与眼线众多,在情报提供方面最为及时便利,一旦运作起来。犹如烈火燎原。

 

“我哪敢安排你。”刘小别正和邹远商量具体细则,闻言只是笑着瞥了孙翔一眼。唐昊则是毫不留情地取笑了孙翔,两个人又再度你来我往地吵了起来。

 

点到即止,刘小别看向七期的诸位好友,他依然站在那里,但挺直的背却忽然前倾,原来是他手持礼帽,对众人鞠躬。

 

“诸君——事已至此,唯有抱定与国共存亡之决心,共赴明天!”

 

“你何必行礼……”邹远有些无措,但其他人可是厚着脸皮都受了这份礼。孙翔眼睛一转,甚至喊了小弟来上酒,以显示他的公馆主人身份。

 

邹远默默的想了一遍刘小别的话,似乎也领悟了什么:“昆明不是无人问津的蛮夷之地,既然大学可以转移,工厂也可以转移……”

 

“我们还有明天。”

 

“没错。”徐景熙家学渊源,嘴皮子相当利落:“国存我存,国亡我亡!”

 

“少扯犊子。”唐昊嗤笑一声,不卖面子似的转身就走。他背对着众人挥挥手,说道:“我这探亲假休得差不多了,先走一步,来年再聚。”

 

“唐昊,你果然有病……你有种别回来了!”孙翔在后面骂他,“至少喝杯酒啊!”

 

刘小别把唐昊拖回来,他这才勉强地拿起杯子与大家碰杯,又喊上林枫,两个人一起匆匆走了,气得孙翔直嘀咕:“这人连cheers都没说,刘小别,你这能忍吗?唐昊太落你面子了!”

 

刘小别没理唐昊,他追上去拍了拍唐昊的肩膀,说了句“保重”,唐昊对此只是随意地笑了笑,没有搭话。

 

王泽忍不住对杨昊轩小声地说道:“唐昊怎么一直这个脾气。”

 

对此杨昊轩耸了耸肩,刘小别都不在意,他们就更不需要了。唐昊可是他们之中唯一一个在大学念了两年就跑去读军校的家伙,是炮兵科难得的人才,人家领了军衔的确实没他们这么闲。

 

话是如此,但他仍然忍不住看向刘小别。

 

他们的明天会是怎么样,国家的明天又会是怎么样?

 

刘小别拿起酒,又敬诸位好友们一杯:“希望明年再聚之时,无论何地,还是我们这群人!为了明天,各自珍重!”

 

明年,明天!

 

2.

 

得了刘小别的消息,谁还能睡得安稳?因为翌日孙翔领着大家一起听昆曲的时候,众人也都兴致缺缺。一行人请了假来到上海,怀揣满腔热血却又被阴雨连绵浇灭,谁也没有心思晚了。

 

唐昊一走,人心浮动,难免有人跟着告辞。李华是第二个走的,他那边还有同僚身陷狱中,需要他周旋,实在耽搁不得。徐景熙和他一起撤了,他得了“黄金一代”几位前辈的命令,借助医生的中立身份,可以帮李华一起活动。

 

王泽、杨昊轩、邹远也都先后告辞,大家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做,倒是刘小别留下来听了曲。

 

提到“黄金一代”,孙翔忍不住撇嘴:“咱们虽然比不了黄金一代,但好歹算是个白银一代吧。”

 

刘小别却不给面子:“没准是青铜、废铁呢,半斤八两的。”

 

“有我在,我们至少也是个捆了块金子的废铁堆,是什么‘光明一代’‘光彩一代’‘荣耀一代’!”孙翔说道。刘小别觉得这三个词都不好听,还不如叫“太阳一代”呢,听着就暖洋洋的。

 

孙翔想完名字之后,托着脸问:“你说,外交有用吗?”

 

刘小别诧异看他:“这话要是被叶修前辈听了去,一准要敲你脑壳。”

 

“好端端提他做什么。”孙翔一脸晦气,“我看他还不如苏沐橙,她会好几门外语可以当翻译,也不如黄少天,他叭叭地还能在法庭上吵几句。”

 

刘小别心说,叶家那是参加过巴黎和会代表团的一员,微草这边的情报多亏了有叶修前辈帮忙,才能知道更多的机要。但孙翔已经岔开了话题:“柏清去长沙没那么简单吧?虽说清华之前拨款在长沙新建了校舍,可王杰希不至于让这小子过去——怎么,那边有谁受了伤需要医治?”

 

“我看你也要小心点。”刘小别并未否认。孙翔来到轮回后能在上海滩有一席之地风生水起,自然不是个绣花枕头,对于好友能分析出这点,他并不惊讶。

 

“日本那边针对很多人进行了暗杀计划,你可能也在名单上,租界可不是万无一失的铁桶。”

 

“还真是啊!”孙翔一惊,“他们会不会针对我派个什么美貌女间谍?”

 

“……”

 

刘小别无言以对。

 

“不过相较周泽楷和江波涛,美貌女间谍接近你倒是正确选择。”刘小别很认真地同他扯皮,“找到比周泽楷更好看的姑娘太难,而江波涛又精于心计。你的话,长得一般还很没心眼的,太合适了。”

 

孙翔怒骂:“你赶紧从上海滚走!”

 

事实上孙翔也知道袁柏清是去做什么了。刘小别留在上海不过是要再观望一下形势,他接下来的目的地同样是长沙。报刊界有位名笔似乎是不小心在文章说中了日方的狼子野心,因此遇刺,虽然性命无碍,但依然需要调养,方士谦前辈这才派了得意门生袁柏清过去帮忙。

 

说起来,刘小别和这位主笔也有过书信往来,对方无论是从字迹还是到行文笔风,都有着高风亮节的名仕之风,让刘小别觉得很是投缘。对于未来在长沙的会面,他亦是十分期待。

 

山雨欲来风满楼。孙翔听昆曲听得昏昏欲睡,刘小别望着台上唱着《孽海记》的名角,这唱词倒没错,“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一曲终了,喝彩声响起,孙翔撑着胳膊险些没拖住脸从座位上滑下来,自己吓醒了自己,有些茫然。刘小别却猛然回首,因为外面人来人往的脚步突然变得混乱,直觉告诉他,危险的预感可能已经成真。

 

七月九日,卢沟桥事件终于见报,史称——七七事变!

 

3.

 

七月二十九日,上海。

 

有人沉浸歌舞升平,便有人为国为家东奔西走。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身穿学生装的年轻女孩抱着募捐箱铿锵有力地说道,“全面抗战已经开始,你所捐的每一件物品都是前线将士们救国的坚强后盾!”

 

“不要再迟疑了,他们正在为祖国流干最后一滴鲜血守护我们的明天,让我们为他们尽一些微薄之力吧!”

 

“这姑娘说得挺不错。”孙翔夸了一句。轮回上下在上海各界颇有地位,战争伊始便开展各种募捐,实物、义卖甚至是公债等募捐活动四处进行,眼前这姑娘就是新成立的文艺界救亡协会的成员。

 

“只是念个写好的稿子而已,何况她是肖时钦前辈带出来的。”刘小别正在翻看手里的《申报》,此刻他就站在报馆门外。微草在此处接应他的人是周烨柏,而从北平过来的柳非亦在此地,不过她正带着小戴一起募捐,忙得不行。

 

“哥哥。”不知道从哪里走来了一个女孩,看起来不过五六岁。她拉了拉刘小别的衣服,倒引得孙翔笑了起来,刘小别生得好看,他觉得这人长得薄情,但没想到刘小别蛮讨女孩子喜欢,居然还有小姑娘过来搭讪,太好笑了。

 

“小朋友,你怎么了?”刘小别蹲下来问她,态度温柔。

 

“这是我平时没有买糖攒的两元钱。”小姑娘递过来一个小袋子,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你可以帮我寄去前线吗?”

 

这话让孙翔都吃了一惊,刘小别有些讶异,但还是点了点头:“好,哥哥答应你,一定会寄到他们手上。”

 

“嗯,早点打完仗,爸爸就能回来了。”小姑娘甜甜地笑道,“希望爸爸和他的战友们可以拿去买糖吃……”

 

买糖……

 

孙翔有些想笑,但又笑不出来。前线哪有什么糖可吃,日军炮轰宛平城后攻势迅猛,军士每一日都在流血,高校学生被带走数人,据说枪杀居民的行动不胜枚举、惨无人道……

 

他的神色顿时有些黯淡,而想到同一个地方的刘小别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这孩子的父亲正在战场之上,古来征战几人回……刘小别张了张口,最后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他们一定会收到你的糖的,你爸爸也会很快回来的。”

 

小姑娘仰着头,天真地问道:“哥哥,我们会赢吗?”

 

“阿妹,我们会赢吗?”有人搓了搓手里的灰尘,局促不安地看着面前的两个年轻的女孩。她是一名普通的女佣,每日辛勤做工为生,囊中羞涩使她很是不好意思:“这是我和拉车的老李攒的钱,不太多,一共只有六元……”

 

“这可是你们的血汗钱……”戴妍琦红了眼睛。一旁的柳非擦了擦脸:“大姐,谢谢您!”

 

——我们会赢吗?

 

这句话像是撞钟一样,敲在了每个人的心间,声音如雷,让每个人都忍不住为之发颤。

 

会赢吗?

 

“我们会赢!”刘小别终于说了出来,他说得很大声,让柳非与那名女佣都侧目看了过来。只听他继续说道:“这里是我们的家,你爸爸一定会回来的。”

 

“还未到国破山河在的时候!还没有真正打过败仗不是吗?一八四零年英国发动战争之后,我们多少次以为自己要亡国?然而我们没有!”

 

为守护家国故土而战!

 

柳非忽然握紧了拳,她同样大声地说道:“是的,我们会赢!”

 

戴妍琦一愣,她跟着用力地点了点头:“大姐,您放心,我们会赢!”

 

前来募捐的人有很多,形形色色,他们排着队,有来观光的华侨,有名媛才子,还有生活在底层的贩夫走卒,他们或许上午还在街上卖水卖糖做各种小工,傍晚便将整日的收入全部捐了过来——不知道是谁先开了个头,稀稀落落的声音最后凝结成一股绳,甚至有人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哭腔。

 

“我们会赢!”

 

“我们会赢!!”

 

“我们会赢!!!”

 

孙翔骂了句该死,他竟然有点想哭,都怪刘小别。然而报馆里面却忽然乱了套,有小弟急匆匆过来找孙翔,刘小别便和他一起进去,只见周烨柏脸色铁青。

 

“烨柏?”刘小别心中顿时有了不祥的预感。

 

“是急电。”周烨柏木着脸开口,“北平沦陷,天津形势危急。”

 

天津危机,上海危机,中华民族大危机!

 

4.

 

“是战略撤退吧……”孙翔说不出后半句话。

 

“北平失守,援兵会大量从天津赶来。”刘小别仿佛看到了眼前的火光:“还有什么消息吗?”

 

“他们控制了天津的海路与陆路交通,而且派出了大量的飞机进行轰炸。”周烨柏的声音有些苦涩:“长官说誓与津市共存亡……”

 

飞机轰炸吗?现在是天津,下一个是哪里?

 

“孙翔,烨柏这边就交给你了,如果后面情况不对,你们也尽量想办法撤离到后方。”刘小别看着门外说道,“我们其他人先去长沙,你记得去信给王泽和李华,让他们尽快离开苏杭一带。”

 

“你什么意思?”孙翔被他未雨绸缪的悲观所惹恼,伸手扯住他的衣领:“刚刚是谁在外面说我们能赢的?现在你觉得这些地方都守不住?”

 

“我们没有空军。”刘小别很平静地说道。

 

“空军是不可战胜的吗?唐昊听了打爆你的头!”孙翔情绪激动地说道,“去后方就不会被轰炸了?你想躲去哪里?”

 

周烨柏逐渐回过神来,急忙说道:“先别吵!我这边有个好消息,楚云秀前辈他们出狱了。”

 

“看来景熙和李华的进展很是顺利。”刘小别按了按眉角:“这不是我的打算,这是我们队长通过苏沐橙前辈传来的消息,他们黄金一代都很是赞同。”

 

“外交部不是赴美求援了吗?林枫说估计会带一批红十字会的医生过来……不是,凭什么我们要仰仗黄金一代的鼻息?!”孙翔郁闷道,“我们不是新的‘荣耀光明希望一代’吗?”

 

“嗯、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周烨柏一听是王杰希的指示,果断站队道:“你这什么形容啊!算了,我这就给王泽和李华写信。”

 

“去长沙?”被叫进来的柳非有些错愕。她下意识就想拒绝:“我不去,我要留在上海。”

 

“非非诶,小姑奶奶,你就赶紧跟小别一起走吧。汉口那边的书都运去长沙了,再留在上海没意义了。”周烨柏劝得自己都快跳脚了。

 

“刘小别,你在怕什么?”孙翔此刻的发问有些咄咄逼人:“你怕接下来淞沪地区的战火会烧到你身上?柳非一个臭丫头都不怕,你一个男人怕什么?”

 

“谁是臭丫头了,我是你学姐!”眼下三个微草的一个轮回的,柳非果断选择一致对外:“我们又不是孬种,怕什么——”

 

“我怕。”刘小别的话打断了柳非的话,她的后半句哑在嗓子眼里,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向刘小别:“你怕啥?”

 

“你果然是个孬种!”眼见孙翔就要揍人,周烨柏赶紧把他抱住,那边戴妍琦匆匆进来说是有长沙的信,刘小别拆了信,表情又变。

 

他将信递给孙翔:“你自己看,不要给柳非看。”

 

“凭什么不给我看?”柳非蹙眉道,“你性别歧视?”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把你吓到了。”孙翔不屑地接过来这封信,先夸了一句“字挺好看”,又道:“这不是柏清写的啊,他那草书实在不能看,当医生的都是这个毛病。”

 

只是读了几句,他就逐渐变了脸色:“怎会……”

 

“我可以不走,但柳非和小戴必须走,李华那边的楚云秀前辈和舒家姐妹也是这样。孙翔,你知道我在怕什么了吗?”刘小别咬牙切齿地说道。

 

柳非不说话了,她隐隐猜出来好像是什么事情了,于是她拉着茫然的戴妍琦往后面走:“快去收拾行李。”

 

周烨柏凑过来一看,神情悚然:“竟然公开设立、设立这等地方?”他说不出这个词来,但一想到身边女孩子可能会面临的处境,登时打了个寒颤。“我说,就算是男人,能跑也还是跑吧,咱们读十几年书是为了以后做大贡献的,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就死了啊!”

 

“你——你什么意思?难道无辜平民们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吗?”

 

“孙翔,我不是这个意思,但现在国家需要我们这种人才啊……你在租界里没事,但非非和小戴要是走在街上平白被掳走那可怎么办?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懂吗?!”

 

“你读书读傻了吧?!”

 

“平民也在撤。”刘小别说道。家里有门路的富家子弟早就跑了,他来上海的时候就在路上见到了很多流民,普通人家尚且如此,新一代更要为了明天保留火种。

 

“烨柏,你请李济前辈整理一下重要资料,能带走的我和柳非即刻带走,带不走的就地焚烧。”他看向飘落在地上的信纸,这是两位好友吵起来的原因,是一行又一行,让人读来心里寒意不断加深,直至绝望。

 

「青壮年男子均遭征役,待到工事完成,均遭枪杀。」

 

「北平南部发现民尸七具,手均反绑,尸首不全,死状惨烈,实为日军所残杀。」

 

「平西门头沟西南潭柘寺有逃难老弱妇女百余人,竟被日军分配每三兵一女……未毙者亦于奸后杀之。」

 

「设妓院,年近花甲老妇,未满十龄之稚女,均充作慰安妇,难逃蹂躏。」

 

「中日亲善,人间炼狱!」

 

沦陷区的人们,还有明天吗?

 

5.

 

八月十三日,淞沪会战爆发。

 

八月十四日,日军开始轰炸南京。

 

刘小别一行人滞留在南京,在此地偶遇了吊着胳膊的唐昊和忙碌的林枫。唐昊懒得解释他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林枫只好替他多嘴:“倒不是什么严重的伤,他还击落了一架飞机呢。只是后面躲避轰炸的时候被气浪掀翻了所以骨折啦,过段时间就好了。”

 

“那你要好好休养,伤筋动骨一百天呢。”戴妍琦温声道。

 

“一百天?!”唐昊龇牙咧嘴道,“那太久了,我得赶紧回到我的位置上,炮兵营可离不开我。”

 

“行了你在小戴面前逞什么能,地球离了你就不能转了?”柳非嫌弃道。戴妍琦乖觉地岔开话题,说了件好事:“苏姐姐她们在外交上的努力成果大家有目共睹,作为随行翻译,我们和苏联这次签订的条约她可是帮了大忙呢,这下军事物资有着落了……”

 

“各国谁都不愿意牵扯进来,苏联也不过是忌惮日本,怕战场转移到它那边去吧。”唐昊嗤之以鼻道。

 

这下连戴妍琦都觉得面前这位高一届的前辈是个刺头了,不过看在他击落了敌方飞机的份上,她表示尊敬。尽管她抱有一些疑惑:“脾气这么坏,不会招人嫌吗?”

 

林枫连着“咳咳咳”一通好生尴尬,此时警报却被拉响,新一轮空袭开始,大家四处躲避。谁也不知道这个空袭会持续多久,但至少南京政府的所有人都知道,此处不是久留之地。

 

苏沐橙撤离的时候还过来看望几个后辈,到底是前辈门路比较多,硬是把他们几个塞上了一票难求的火车,按理说唐昊受了伤也该被撤走,但他坚决拒绝。

 

“因为他跟邹远说过苏沐橙前辈的坏话。”林枫悄声道。

 

八月二十八日,日军轰炸上海火车南站。

 

九月十日,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北京大学联合成立国立长沙临时大学。戴妍琦运气不错,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冒着炮火从沦陷区逃离,她顺利赶上了十一月的开学。

 

报纸一角,沐浴战火而生的追梦者——

 

「虽然很多书籍都随着战火付之一炬,可是华夏大地历经无数战乱依然是将文明传承下来,只要还有人才,无论身在何处,我们都还有未来!」

 

「前方将士力战而死,我们虽不能上阵杀敌,却也要自问对国家与民族是否可告无愧,我们不能辜负他们,我们将以笔杆为枪,以知识为力量,以祖国的未来为己任!希望大家每天自问今日是否努力,明日又当该如何前行!」

 

 「同学们,不要迷惘,你们就是祖国的明天!」

 

然而就在开学后没几日,长达两个月的太原会战结束。

 

十一月九日,我军血战不支,太原陷落!

 

 “上海……”袁柏清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还好我们把资料都带走了。小别,淞沪会战结束了,你觉得长沙这里我们能待多久?接下来是不是要撤到昊轩他们那里?”

 

十一月十二日,淞沪会战结束,市长沉痛宣布,上海沦陷。

 

“长沙应该还能坚持一年半载,但等到兵临城下再撤退是不可能的了,昊轩那里应该不可能,工厂都在往昆明撤,去信给邹远让他们那边多做准备吧。”

 

刘小别的手边是微草各处的信件与报纸,对于当前的形势他做了很厚的笔记,所以对现状他能够说上几分:“寒假开始就是离开之时。”

 

“国家动荡,人民流离,我们也没有安定的家了……虽说此心安处是吾乡,但总是会觉得不安。”袁柏清摇头道,“你说南京会怎么样,毕竟那里做过首都,不过那里还有很多洋人在,日本人不会那么猖狂吧?”

 

刘小别沉默了半晌,说道:“真的不是我悲观,日本的国内形势你知道的,他们暗杀了不赞同主战的大员。虽然淞沪会战粉碎了他们三个月内拿下华夏的痴心妄想,但如果没有其他势力干预,消耗战我们会打很久。”

 

“我赞同小别。”有人插话道。

 

刘小别回过头来,看到年轻姑娘柳眉微蹙:“列强之中我一向对日本最为忌惮。从地图来看,江浙地区危急,若是一路向南,只怕广州也只能再坚持一年半载……”

 

这位正是之前袁柏清受命前来照料的那位名笔,黄小姐。刘小别初见她时非常惊讶,他原以为那应该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或者是热血青年,总之他没想到文章背后居然是个书卷气十足的年轻女孩。

 

此前长沙临时大学开学时,她还就此撰过报道。也不怪他认错,她连字都极有风骨,和他一样习的是颜体,不是女孩子爱写的簪花小楷,难怪他错认——他不会说他有收藏刊登她文章的每期报纸,之前在七期诸友那里的高谈阔论,也有几分是学了文章的论调。

 

铺开在面前的地图上除了上海之外,苏州、南京、杭州等地也被用笔做了记号。这都是大城市,只怕在劫难逃。

 

三人沉默,刘小别轻敲着地图说道:“且战且退,我们的兵力虽然人多,但是日军都有种不要命的疯劲,再加上我方装备落后,不适合主动攻坚。若是真的撤去后方打消耗战,并非最差的结果。”

 

最差的结果,国破家亡,被扣上“亡国奴”的名字。

 

要谈希望,可希望笼罩在血色之中……

 

为不做亡国流民而战!

 

气氛沉重,每个人都抬不起头来,袁柏清适时说道:“李华和王泽他们都已经撤离了。”

 

刘小别突然问道:“唐昊和林枫呢?他们还在南京?” 

 

唐昊隶属于第八十八师炮兵营,驻守南京复廓。

 

袁柏清有些不确定,他含糊其辞地说道:“这,南京如果守不住,会撤离的吧?”

 

刘小别和那黄小姐登时脸色一变。南京上百万人,撤离非一日之功,如果不能妥善撤离,挤在一处,上方空袭轰炸,则会死伤惨重……军队亦是如此!不怕阵亡在战场上无处埋骨,不怕守不住南京的城门,只怕牺牲在上级的决断之中!

 

十一月十九日,苏州沦陷。

 

十二月一日,日军攻占江阴要塞,是日,南京保卫战打响。

 

十二月十三日,日军攻入南京城。

 

次日报纸偌大的标题映入眼帘——南京!南京!

 

6.

 

南京的沦陷让全国各地蒙上了一层阴霾,人们行色匆匆。即使在长沙,火车也是一票难求。谁都想尽快逃去更安全的地方,但是哪里更安全?

 

战争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道理刘小别是明白的。不然他不会在前次聚会的时候就传达了前辈的指示,让邹远在昆明早做准备。这将是一百年来华夏所面临的最大规模的战争,是一场只许赢不许败的生死存亡之战!

 

刘小别案头的报纸越堆越高,笔记越记越厚,然而信件却被他在逐一阅过之后丢入了火盆。

 

不安定。长沙也不是全然安全的地方。

 

“梁方从昆明来信了,复升前辈也从重庆来了新的指示,长沙这边肖云会留下。”袁柏清说道,“小戴和柳非会随着临时大学一起去昆明,接下来重庆和昆明,我们得选一个。”

 

刘小别“嗯”了一声,此举立刻引起袁柏清不满:“你什么态度,不要搞得好像白天走大街上差点被崩了的人不是你一样!”

 

“柏清,别这样。”黄小姐温声道。她的脚踝处缠着纱布:“是小别替我受灾,那些人不是冲他来的。”

 

名笔不愧是名笔,在苏沐橙的帮助下,文章被翻译成外文递交各大使馆,一时间对于日方拒绝让记者进入南京的谴责与怀疑沸沸扬扬。日方大急,自然会派人前来解决她这个活跃的笔杆子。

 

“你还英雄救美了?”袁柏清斜了刘小别一眼。他匆匆赶来时发现这俩人都倒不用他帮忙包扎,这人已经自己处理好了,让他心下松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生气。

 

刘小别摇了摇头:“不全是如此,你别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这次是冲着我们俩一起来的——先前那个捅刀的目标是我,后面那个开枪的目标是你。”

 

他俩在这里互相揽责,袁柏清的白眼快要翻上天了:“到底怎么回事?”

 

“方才我俩从报社出来便有一辆车撞了过来,躲过去之后见车主不过是普通父女二人,但心下仍旧警觉。谁料那看起来不过是个小姑娘的家伙冲了过来,提刀便刺。”黄小姐回忆道。

 

“他们收买了南迁的流民。”刘小别凝神道,“虽未至卖妻鬻子的地步,但仍然有一些家庭养不起孩子,被日本人带去训练做刺杀也是正常,自己人杀自己人……是他们爱看的戏码。”

 

只是他眉间隐有担忧。如今战争才刚开始便已有大量流民,如果战争持续几年再不幸遭遇天灾,天灾人祸之下,又该如何生存?

 

“宁做太平狗,不做乱世人。”黄小姐叹道。

 

是啊,是这个道理。

 

此前变故发生之时刘小别反应很快,他将黄小姐一把拉到了身后,随手以卷起的书刊为剑,猛击来人手腕,靠着巧劲击落夺走了来人手里的匕首。而黄小姐反应不输于她,子弹几乎是擦着他的衣服蹭过去的——她赶在司机开枪之前,先一步朝着那人的手腕开了枪。

 

明明才相识三个月,却像是前生见过一般,默契十足。

 

“……”

 

袁柏清原以为黄小姐是文弱姑娘,所以之前才受了伤需要他调来帮忙,没想到她还会枪。不过饶是如此,这姑娘依然伤了脚腕,是被刘小别抱回去的。

 

他撇了撇嘴,随手拆开新的一封信,脸上有了几分喜色:“唐昊在上海,孙翔会想办法把他送到长沙……”

 

“那太好了!”刘小别与黄小姐异口同声道。两人对视一眼,均从对方脸上看到松一口气的模样。此前南京失守后唐昊便下落不明,南京又没有消息可以传出来,刘小别一度担心唐昊出事,非常后悔没能把唐昊绑上火车随苏沐橙一起撤离,此时心上终于可以放下一块大石。

 

“孙翔怎么说?”

 

“孙翔骂他有病。”袁柏清笑道。然而再看下去,整个人都木住了:“林枫还在南京。”

 

“什么?”刘小别险些打落手里的茶杯,还好他反应快,又有旁边的姑娘帮忙,半空中接住茶杯,才没让屋里多一声脆响。黄小姐宽慰他道:“林枫在红十字会那里,应当无事。”

 

袁柏清抿了抿唇,把信递给二人:“唐昊说,他从南京撤出去的时候,日本人已经冲进了教堂,那里还有很多金陵女子学院的学生没有逃离……”

 

刘小别沉默着接过信来,轻薄的纸张却让他感觉有千斤之重,她伸手握住他的手腕,这才让他深呼吸一口,继续看信。

 

「小别。」

 

「上面摧毁渡船,说要与南京共存亡,不失寸土,然而此举破釜沉舟使得无数军民无法撤离,外围第一线阵地被突破后,守军撤退非常仓促,我们撤至复廓城垣,遭到日军猛攻,雨花台失守……日方占据高地,火力更加猛烈,溃退的散兵与躲避炮击的难民一同逃往难民区,秩序混乱,踩踏死伤无数。」

 

「我们在中华门歼灭日军第114师团右翼部队数人后奉命突围,旅长阵亡两人,团长阵亡三人,直战至弹尽粮绝肉搏,我师六千余人,仅五百人归队……」

 

「我在军校的同学、师长,均在保卫战中牺牲,有些部队甚至只剩下番号。」

 

「我宁可死在南京,也没脸来年再见你们,更无颜见九泉之下的袍泽!」

 

隔着信纸,刘小别仿佛都可以看到唐昊写信时青筋暴起的手,他一向脾气倔,此刻心中定是生不如死——孙翔总骂他说“唐昊你是不是有病”,这下他却是真的是病了。

 

孙翔说八十八师的师长失联,群龙无首致使很多人都死得相当窝囊,淹死、被射杀江中……唐昊在一五九师掩护下得以撤离,显然他提到的便是一五九师这些力战殉国的同伴。

 

六朝古都,血战南京,纵有平型关大捷,依然挡不住日寇南下。

 

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

 

杭州沦陷。

 

7.

 

一九三八年,长沙。

 

年初下了一场大雪,临时大学寒假开始,宣布新学期将在昆明进行,全校师生进行南渡。

 

唐昊被孙翔从上海送到了长沙,与众人匆匆一见之后又要回到军队。柳非和戴妍琦都红了眼睛,推了刘小别去和唐昊谈心,身体上的损伤可以尽快康复,但心里留下的伤痕如何痊愈?

 

谈心的结果是刘小别回来也一脸郁郁:“早知我也该弃笔从戎。”

 

袁柏清立刻跳起来:“得了吧你!就算不去军队我们的脖子不也是拴在腰带上吗?差你一个上前线去送死啊?”

 

“柏清——”柳非把袁柏清拽走,对黄小姐眨眼示意道:“你劝劝他。”

 

“不用,我知道我说的是昏话。”刘小别深吸一口气,他知晓他不是上战场的料,但每日消息来来往往,长沙作为消息中转中枢,他这个负责人看到的远不止报纸上的冰山一角。

 

“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还能有什么。”他苦笑道,“我还没说什么呢,他就说已经想开了,与其葬送在指挥不当里,不如接下来继续拼命,还问我林枫的下落。我们一道见了王泽和李华,约定如有林枫消息,便互相传递。”

 

最后千言万语无法说出口,他只对唐昊说了一句话,和那日分别时一样。

 

“保重。”

 

这次唐昊没像上次那样什么都没说,他难得回了一句:“嗯,好好活着,下次见。”

 

哪怕知晓生命是向死而生,依然要顽强地好好活着,这就是作为昔日故交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对于好友最大的期望。

 

——还希望可以和你再度相见。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黄小姐沉吟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离家之前也曾给父兄留下一封信?”

 

“这倒没有。”刘小别抬头看她,这姑娘书卷气十足,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姐,听她这话,竟是自个儿从家里跑出来的。

 

“我来北平求学的,后来才辗转到了长沙。”黄小姐解释道,“我在信中这样写——”

 

「父亲,如今已至生死攸关之时,日本企图灭我华夏、亡我中华,军人拼命在外,我虽身为女儿身亦想为国做些事情,然未有保家卫国本领,唯有才学尚可,愿以笔呐喊,揭敌国阴谋,鼓舞我方士气。」

 

「您不必叫我回家,自古忠孝难两全,女儿不孝,吾爱吾家,但吾更爱祖国。所幸尚有兄长伴您身边,可为您养老。若是有牺牲消息传来,亦是光荣事件一桩,届时还望节哀。」

 

“……”

 

刘小别说不出话,他看向面前这个年轻姑娘,仿佛可以看到她写这封信时在昏黄灯光下挺直的脊梁。

 

她是他们这群有志之士中的一人,那是中华儿女的脊梁。

 

“你父亲没生气吗?”刘小别问道。他要是敢这么写一个有绝交绝笔双重意义的信,别说他父亲了,前辈们就得打断他的腿。

 

“不知道啊,我只知道我兄长很生气,写了整整五页纸痛骂我,说我瞧不起他,怎的我们家就我跑出去当靶子,他要留下来做衰仔。”黄小姐笑道,“人各有命,各司其职。”

 

刘小别张了张口,说了声谢谢,两人又聊及当前局势:“日军东路从山东南下,对鲁南地区野心勃勃,直逼临沂,图谋徐州。”

 

“有一支医疗队抵达延安……”

 

整理了长沙据点需要带走的资料,交流了近来情况后,两个人默然无语,最后还是刘小别又道了谢。

 

“谢什么呢?我可没有帮你什么,谢你自己吧。”黄小姐整理了一下大衣,回头对他笑道:“除非你有别的事情想要谢我。”

 

刘小别心中一动,但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有说。

 

这个时节,谁又敢许诺?

 

二月三日,徐州会战打响。

 

柳非和戴妍琦已经前往昆明,留驻长沙其他几人启程前往重庆时,却收到了身在西安的杨昊轩的消息,没想到林枫几经周转,竟然抵达了西安。

 

“他的精神状况不太好。”袁柏清说道,“如果说唐昊是痛苦于战友的牺牲,那林枫现在痛苦的基数要远远超过于他。”

 

“南京……到底发生了什么?”刘小别艰难地问道。南京至二月时始终未有消息传出,外文报纸也不过只言片语,实难拼凑。

 

“我们一起见见他吧。”黄小姐拍了拍刘小别的肩膀,见到了精神很是恍惚的这位同伴。

 

而在见到她以后,林枫的神情竟十分惊讶,戒备心收去了很多:“小妹?”

 

他们认识?刘小别有些诧异,却见黄小姐对他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因着都是熟人,林枫叹了口气,皱着眉开始了回忆:“市区街道上全部都是尸首,日本人开着车就往人身上撞,城门那里更是堆得像是一座山一样,到处都是机关枪的声音。”

 

“他们是魔鬼,是畜生……”

 

“射杀之后还绑着石块沉塘,生怕老百姓死不了……日本人还把汽油倒在人身上,烧到尸骨难辨,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放下武器的士兵几乎都被杀死,把人赶到沟渠里坑杀,把婴儿刺穿在刺刀上,见人就杀……”

 

他不是没见过战场的人,但他真的没有见过炼狱。

 

“他们冲进安全区,掳走青壮年,把女孩子拉出去强奸,怀孕七个月的孕妇身中三十多刀……严重违反国际法,眼里根本没有安全区。”

 

“他们还进行杀人竞赛,各种酷刑,你想象到的,你想象不到的,我无法赘述,那太痛苦了……拉贝先生救了两个小姑娘,她家里九口人死了七口,从死人堆里带着妹妹爬出来的,一个八岁,一个三岁。”

 

“三岁小姑娘很小,还不知道什么叫死亡,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一样,看到我哭还跟我说,哥哥吃糖。”

 

林枫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而在场的其他三人也俱是握紧了拳头,红着眼回头看向了南京的方向。

 

“世人永不会忘记南京之殇!”

 

“一定要还南京一个公道!”

 

南京!南京!

 

8.

 

三月十五日,滕县失守,驻军将领身负重伤后饮弹自杀,县长自城墙跃下,全县将士力战至最后一刻,以身殉国。

 

三月二十四日,日军向台儿庄发起猛攻。

 

四月四日,西南联合大学组建于昆明,柳非来信报了平安。

 

“急电,好消息!”袁柏清将手中记录的纸张拍到两人面前,他的字迹非常凌乱,显然和写字者的心情有关。“日军向峄县溃逃,第二集团军与第二十军团在台儿庄大举反攻,此地日军已成强弩之末,狼狈逃窜!

 

“击溃两个精锐师团主力,歼灭两万余人,缴获大量军事物资,台儿庄大捷!”

 

大捷!

 

刘小别看向一旁已经提起笔的年轻姑娘,虽然是局部地区的胜利,但是这可以说是战场至今取得一次大胜利,因为日军居然败退了,我军以弱胜强!

 

“一直以来国际上对于我们的前途十分悲观,这下恐怕要让路透社那些家伙惊掉下巴。”刘小别看向袁柏清,这不仅可以鼓舞整个战场的士气,而且为以后争取外援也有帮助。

 

“滕县的坚守也为大捷提供了有效的缓冲时间。”

 

「凡我国民众应知华夏至如此地步,我不杀敌,敌必杀我,除我等为国竭力,并无其他捷径可走。稚儿尚且知晓捐款救国,何况是在这片土地上生长了数十年自诩炎黄子孙的我们?」

 

「我国是五千年历史之民族,风吹雨打五千载,何曾惧怕宵小,无论战事如何,请大家振作起来,再接再厉、持之以恒,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台儿庄大捷就在眼前,只要我等保持决心,誓死抗争,华夏绝不会亡于区区残暴小国之手!」

 

「为守护家国故土而战,为不做亡国流民而战,为中华民族千年基业而战!」

 

「我们会赢!」

 

「我们还有明天!」

 

「明天!明天!」

 

9.

 

五月十日,厦门沦陷。

 

五月十四日,合肥失守。

 

五月十九日,徐州陷落。

 

再次聚会的时候,已是凑不齐人。唐昊刚从徐州撤离,孙翔仍在上海租界,去年不在的袁柏清倒是留在此处。其他人抵达后不免唏嘘,外面有人唱着《送别》,更让心情增添几分凄清。

 

然而此刻他们的心上并未近况而蒙上一层阴霾,相较于去年的迷惘,他们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干杯时也会有几分真诚的笑容。

 

孙翔在来信里说他没有见到美貌女间谍,来行刺他的居然是个五大三粗的大汉,这让他很是生气,日方对他的审美有什么奇怪看法?

 

众人哈哈大笑,倒是徐景熙见到黄小姐吃了一惊:“小妹居然在这里?难怪黄少把我耳朵念到起茧,说我来这里有要事……”他的眼睛在这姑娘和刘小别之间打了个转:“哦,难怪黄少要这么说了。”

 

“兄长说我什么?”黄小姐笑问。

 

“说你胆大包天呢,收了志同道合笔友的信就敢跑去长沙报馆,微草实在是喜欢挖墙脚。”

 

刘小别这才恍然,难怪先前说话时黄小姐曾经说出过粤地方言,只是她国语说的极好,他一时间没察觉到她居然是那位前辈的妹妹,难怪她说她兄长写信骂了她五页,世界上这般话多的人,果然不是处处都有的。

 

只是,居然是因为他的信吗?

 

他感觉一颗心砰砰乱跳,而喝了几口酒有些醉意的王泽说唱什么“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他们这些知交不都还在这里么?杨昊轩说孙翔和唐昊不在啊,李华便说要不唱游击队歌,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刘小别想,要是孙翔在这里,肯定要嚷嚷说“我们都是新一代,白银青铜都光彩”,还蛮押韵的,不像孙翔能说出的话。

 

他微一走神,同伴们已经唱到“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自己的,无论谁要强占去我们就和他拼到底”。场面乱哄哄的,邹远小声过来叫他:“人家叫你过去。”

 

刘小别回过神来,看到她在窗台边对他招手,他走过去,不知怎么的,刘小别想起了去年在上海时的募捐。

 

不知道那个小女孩的父亲有没有回去……

 

“会回去的。”黄小姐看向窗外的熙熙攘攘,沉声道,“每个家庭都在等待着家人的回归,待到此役结束,被战争所波及的每一处焦土都是他们回家的路。”

 

她回头问道:“王杰希前辈有没有新写什么信给你?”

 

“写了,说是叶修前辈也夸了我们——怎么,黄少天前辈也这么说了?”刘小别罕见而又自觉地给黄少天加上了前辈这个称谓。

 

“他呀,他说我们这是知交再聚首,准备干大事。还说我们是梁启超写的少年强则国强,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几乎把那篇文章抄了一遍,洋洋洒洒好多字。”黄小姐无奈道。

 

“倒和我这边是一个意思。”刘小别也笑。前辈们对于这一年来种种事件里他们或在报刊写出的文章,或在组织做出的举动,或在前线或在情报或在学业上做出的举动予以了赞赏。

 

那篇文章不正是这个意思吗?因为有他们,才会有祖国的明天。

 

“只是可惜你是无名英雄,不能被公然传颂。”她摇了摇头,倚着窗台对他莞尔一笑:“但没有你,也就没有我们对局势做出的判断。”

 

留不留名字不要紧,搞情报的最重要的便是隐蔽,还有便是她的想法了……

 

刘小别笑了笑:“无名英雄也是英雄吧?”

 

“是这样。”黄小姐点了点头,抿唇一笑:“那你呢,你要做骠骑将军那样的英雄吗?”

 

那句“何以家为”从刘小别脑海一闪而过,他眨了眨眼,看到面前姑娘巧笑倩兮的模样,忽觉脸上有些热。他一直觉得孙翔说得没错,他的确在这方面有些冷淡,所以显得很是薄情,然而只是因为没有遇到志同道合的女孩罢了。

 

一个理解他所有想法,可以陪伴他走过各种情绪,与他一起漂游在高山或者低谷,荒漠或者江湖的女孩子,一份在这飘摇乱世亦弥足珍贵的情谊。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如果不更努力一些,怎么能够一起并肩走过余下的数年时光?

 

“谢谢你。”刘小别道谢,他这几年用自己的沉稳去压住他以前有些跳脱的性格。然而这一道谢一笑,少年气息顿时流露出来,像还未毕业的学生:“发自内心的感谢。”

 

“又是道谢。”黄小姐说道,“我都听腻了。”

 

两人刚想再说些什么,却听身后乱糟糟的,原是其他人发现这俩人落单,过来敬酒了。邹远无措地表示他拦不住,刘小别摆摆手,他的确希望下次聚会的时候唐昊和孙翔都能在,但他从不是一人行走在这条辛苦的人生之路上。

 

身边有志同道合的好友,有一起奋战的前辈,有千千万万个为了为了下次的相聚、为了个人的志向、为了民族与国家的复兴、为了一切、为了明天而努力的中国人。

 

万望每个人都可以各自珍重,他们将一同是发光又发热的在战争中迅速成长起来,以后成为中坚力量的新一代。

 

不要惧怕短暂的失败,因为最终的胜利一定属于他们。

 

“那个,有空喝杯咖啡吗?”刘小别不太好意思地问面前的姑娘,而她回眸对他一笑:“好啊,那就明天吧。”

 

明天啊,是明天呢。

 

徐景熙唱着“我们都是新一代,白银青铜都光彩”从后面路过了,他小声对刘小别说道:“明天黄少会来重庆……”

 

什么,是明天?

 

是明天啊——刘小别默念着这句话,思绪翻涌,从到哪个咖啡馆喝咖啡到如何应付大舅子迎娶喜欢的女孩,再到两年来他所见过的每一幕画面纷飞而过。

 

刘小别抬起头,看到她站在阳光下对他莞尔一笑,如同她的名字一样,让他感觉心里暖洋洋的,然后不禁又想到了当时开玩笑所说的太阳一代。

 

总有人是新的黎明与朝阳,为自己、为他人、为社会带来温暖与希望。

 

他想,捐款的小女孩会等到父亲回家陪她吃糖,在底层做女佣与车夫的人会得到应有的尊重,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士兵学生都会有自己的新生活。

 

战争会结束,被轰炸过的焦土之上会开出新的花来,然后带着燎原之势在这片大地上疯长,如同五千余年来未曾中断过的文明那样,焕发出新的生机,赋予这个国家新的力量。

 

在未来的某个明天。

 

END

 

 

算是去年那篇《白马金羁侠少年》的民国版(?自己写的还蛮心情复杂的,感动、难过与愤慨交织,是很难忘的一段历史了。

总之,一切未至绝望之处,我们还有明天。

整理了很多资料,这篇文章涉及历史的部分每句话都可以经得起推敲,哪怕是不经意的一句话也都是建立在资料基础上的,比如刘小别前面对于七期的大家说出的一些安排,

杨昊轩那里提到刚刚创刊的秦风日报,就是创刊于1937.5,邹远那里的央行分行是1938建于昆明,王泽那里的民先队是1937.4成立于浙大,李华那里的救援前辈是1937.6开的第二次庭。

另:部分语句是从当年的一些报道和名人名言进行理解后化用改动的,但蛮多其实我查不到是谁说的了,有参考张自忠与罗策群的相关资料。

结尾非常优秀作文(?

这里的别暖是特定时期的那种不用言说的默契,反正别暖在哪个年代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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