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有暖

愿我赠你温暖,愿你所愿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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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信介x我】山的那边是什么

*这篇的恋爱感弱一些,但我必须说,这篇故事蛮特别的。

*全文约2.8w,希望你看完之后可以评论些感受~

 

 

 

 

 

《山的那边是什么》


1.

 

梅子在夏季成熟。

 

和歌山县的夏天是闷热的,六七月份是梅雨季,一年中雨最多的时刻。每逢这时,爸爸都会从南边寄来好多南高梅,每颗都大大的,不仅皮薄,果肉也很厚,非常适合做腌梅。

 

今天是难得的晴天。小葵和悠斗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后院里将白糖和晒好的青梅干以一层梅干、一层白糖的方式填到罐子里,旁边还摆了洗好的紫苏叶。

 

悠斗说真少见,往年没见过我做这个,问我是给谁做的。

 

“你管我呢。”我说。 

 

“我知道了。”他恍然,“肯定是那个在兵库的……”

 

小葵及时地捶了他一拳,那家伙“嗷”了一声,险些没站稳。她从自転车后座跳下来,跑过来嚷嚷:“制作暂停!快帮我反驳悠斗——他非跟我说地球是平的!”

 

我的动作顿了顿,狐疑地看向悠斗:“小时候的科学课都被你睡过去了?”

 

虽然我们这里的学校很是一般,学到的东西远不如城里,但老师也尽职尽责地跟我们讲过地球是个球体。这可是小学时就教过的基础知识,就算悠斗是一起长大的朋友,我也不会盲目偏袒他。

 

因为我已经约等于拥有初中学历了,我是有文化的!

 

作为在场的另一位初中生,悠斗得意洋洋,说我见识少。原来他从镇上的图书馆里找到一本翻译过来的天文学旧书,作者是英国人,讲的就是“地平说”。

 

“我们都被骗了!”悠斗说道,“地球是一个圆盘,是一个封闭的平面,中心是北极。”

 

我失去兴趣,低头忙碌,语气敷衍:“哦哦,有点意思。”

 

“如果地球是平的,那海水不会漏出去吗?”小葵质疑道。

 

“哼哼,因为南极是一面冰墙,阻挡了海水的泄露。”悠斗仍坐在车上,用腿撑着地面。他讲了一大堆堪比科幻小说的理论,什么地球根本不会自转,因为我们感受不到转动,还有太阳其实就像手电筒一样转来转去,照到的地方就是白天。

 

饶是我在忙碌,都不由得感到无语。不仅每天要从地上升起来,还要转来转去,作为一个手电筒,太阳公公真是辛苦了呢……

 

填好罐子,放上紫苏叶,盖上胶膜,封罐。

 

在两位朋友的辩论声中,我十分想念在那智胜浦港捕金枪鱼的亮平叔叔,还有擅长做金山寺酱的雅子阿姨……想念亲人是正常的,想念他们手中的特产,也是正常的。

 

只做一罐梅子,我可不好意思去找信介哥哥玩。虽然他肯定不会在意就是了,但我在意,毕竟这可是我和他认识多年以来的初次见面。

 

2.

 

两位好友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你来评评理!”

 

原来他俩叽叽喳喳了一番,辩论无果,只得找我做裁判。我擦干净手,熟练地摸了摸小葵的脑袋,然后看向悠斗:“闲着没事你就去给我捉只蚂蚁。”

 

悠斗:?

 

那天晚上,我在和北信介打电话时提起了这件事,他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带着些许笑意:“蚂蚁和桔子……很聪明的做法。”

 

蚂蚁沿着桔子的表面行走,从正面看它,会看到它像是缓慢地从“地平线”上升起来的模样,就像做“小船实验”似的——用望远镜看地球仪上挪动的小船模型,和在平面上看到的小船模型的情况完全不同,而电视里的船从海边回来的影像正是前者。

 

之所以是电视里的,是由于我们几个都没见过海。

 

我家所在的这座小镇位于和歌山县北部的一处山带,周围都是山,还有树,随处可见松树、杉树什么的。我们这里还盛产柿子,产量据说是居于日本前列。不过我不怎么爱吃,柿子的味道对我来说还是有些酸,我更喜欢南边产的甜蜜柑。

 

面对北信介的夸奖,我挺直了腰板,和之前得意洋洋的悠斗没什么区别:“那是当然,上次考试我可是第一名!”

 

山里的学校一个年级只有十几个人什么的,我才不会说呢。

 

“你好像很不喜欢那个理论?”北信介问我。

 

是啊,如果地球是平的,那分开的人就真的分开了,大家朝着不同方向奔去……这样一想,我还是希望地球是个圆。

 

只要一直向前走,总会再次相遇。

 

3.

 

去兵库县要穿过大阪府,这是地图告诉我的,我一直都很想去那边玩。

 

——为什么是兵库呢?

 

因为很小的时候我就被妈妈告知,她之前在大阪做学徒时认识了一个大她几岁的好友,名字是小文,后来去了兵库,丈夫姓北。两个人感情很好,家里有三个孩子。

 

“排行第二的那个,名字是信介,比你大不到两岁,你可以喊他哥哥。”妈妈抱着我,给我看她拍的旧照片,又说以前在大阪的时候,小文阿姨曾和她开玩笑,说如果之后有年纪相仿的一儿一女,就让孩子们做青梅竹马,长大之后结婚……

 

“哎呀,我跟你说这个做什么,你还小呢。”妈妈笑了起来,“而且你现在也有自己的幼驯染了,跟我和你爸又不一样。”

 

那时候我才三岁,既不明白“幼驯染”这个词是何意,也不清楚爸爸妈妈就是所谓的青梅竹马。我只知道我很喜欢和住在附近的悠斗、小葵妹妹一起玩。

 

当然,我也不知道“结婚”是什么意思,不过我知道爸爸妈妈“结婚了”。然而爸爸常年在外种梅子,不和我们住在一起,我有时候甚至会忘记他长什么样。

 

如果这就是结婚……我用小小的脑袋思考了一下,判断出兵库在听起来十分遥远的地方,那里比爸爸种梅子的果园更远,可能和亮平叔叔捉回来的那些鱼一样,住在带着鲜味的海里。

 

于是我恍然大悟:“那我完全可以和信介哥哥结婚嘛!”

 

毕竟我们也不住在一起嘛,好远的。

 

我对这件事基本没印象了,但妈妈记住了我的回答。等我长大了一些,她时常跟我提起我小时候的童言无忌,热衷于以此开玩笑——尤其是和小文阿姨打电话的时候。

 

通话时,时常会赶上北家的小孩放学回来,那孩子很有礼貌,总是会对电话这边的妈妈送上问候,由于放学时间不同,所以这个问好的人一般是北信介。

 

他每次都会说阿姨好,然后问一句,妹妹在吗?

 

如果我不在,他会让妈妈代他向我问好。

 

如果我恰好在,他会说,嗯……妹妹好。

 

我会说嗯嗯,我很好,信介哥哥你也好。

 

通常说完这句话,我会迅速地从店里的座机前消失,溜去后门找朋友玩。因为一旦跑得慢了,我就会听到妈妈笑眯眯地问他:“信介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吗?”

 

长辈们总喜欢用这种话逗小辈,而北信介每次都会说没有。

 

我时常觉得北信介太认真了,面对大人的玩笑话,他完全可以敷衍一些,比如避而不答——就是由于他过于一本正经,妈妈才会喜欢说上一遍又一遍,用“那就好,我们家那丫头小时候总说长大之后要和你结婚呢”之类的话来欣赏他的反应。

 

……根本没有这回事啦!我咬了一口红豆雪糕。

 

4.

 

“这很好啊。”小葵说道,“你上次不是说要找外面的男朋友吗?我觉得这个北学长就是很合适的结婚对象。”

 

我:?

 

……似乎有那么一点道理。

 

不过我既不知道北信介长什么样,也和他不熟,一下子发展到“结婚”还是太难了。同理,他也不了解我,甚至不知道我有多么可爱。

 

悠斗这时“啧”了一声,似乎是有意见,挨了小葵一拳。

 

“痛……不是,为什么一定要找外地的啊,我觉得咱们镇上的男孩子们都挺好的。”他嘟囔道,“别人都没有这种想法,就你们俩整天这样说。”

 

好吧,既然悠斗提到了本地人,那就说说他们不可以的原因吧。

 

镇上只有一所学校,是小学和初中合并在一起的,如果想读高中,那就要进城。学校少自然是由于人也少,各年级加起来也就一百来个人——我见过他们鼻涕拖得很长的样子,也见过他们被大鹅追得满街嗷嗷叫的样子……太熟了,很难不嫌弃。

 

至于年长一些的前辈们,他们内销了,而且感情关系很错综复杂。嘛,小镇就是这样的,就没有传不开的事……A君和B学姐在交往,C君和D学姐在交往,后来都分手了,然后重新组合,变成AD和BC的关系,像高年级数学试卷上的组合排列题。

 

我可不想出现在试卷上。于是我站起来,举着雪糕的小棍,高呼恋爱自由,惊得趴在树上的小鸟扑棱棱地飞了起来。

 

小葵举起雪糕响应我:“支持!”

 

悠斗很无语,因为彼时的我,学历高达小学二年级,小葵甚至比我还小一届。

 

5.

 

在小葵的提议下,我向妈妈要了北家的地址,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封信,贴上邮票,放到了红色的邮筒中。

 

致我素未谋面但看起来很合适的结婚对象……不是。

 

「你好哇,信介哥哥!」

 

由于年纪尚小,我会写的汉字不多,导致这封信里有不少假名,甚至还有错字,相当暴露我的文化水平……但是没关系,我很自信,我甚至附上了由妈妈给我拍的证件照:白底,黑衣服,扎着两个小辫子,挑着眉,自认神采飞扬。

 

顺便一提,我家开着小镇上的唯一一家照相馆。

 

至于妈妈说照片上的我像是下一秒就要甩开不存在的牵引绳,跑去街上疯跑两个小时的牧羊犬什么的,听不见,汪汪!

 

长大后,我每次回忆起与北信介通讯的开始,都不由得在心底感叹他的温柔。

 

如果是我收到这样一封潦草又幼稚的来信,我肯定做不到他这种程度。因为这就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陌生小孩写的信嘛,对着别人叽里呱啦一通,介绍了自己喜欢的动画片和小熊玩具(甚至说小熊的名字就是“小熊”),最后还问人家要照片……

 

奇奇怪怪的,没什么礼貌。

 

信寄出去的第一天,我在期待来信。

 

信寄出去的第二天,我把这事忘了。

 

在我彻底遗忘这件事的时候,邮递员来我家店门口按喇叭。他搬下来一个很大很大的纸箱,我踮起脚也看不到寄件单,还是他说这个包裹来自兵库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

 

啊,是北信介!

 

看着那个大大的纸箱,我突然想,即使他只是给我寄了一大箱兵库县的空气过来,我也会非常感动。明明只是我的突发奇想,他却这样人自身对待……他人真好,结婚什么的就算了,我要和他做朋友!

 

这个箱子这样大,我甚至可以钻进去,变成一只猫,喵喵。

 

6.

 

妈妈找来剪刀拆箱子,我获得了一封每个字都很工整的信,几本儿童故事书,以及一只比我都高的大熊玩偶,可以霸占我小半张床。

 

“好喜欢!”我扑到大熊身上,“小熊有亲人了,嗷嗷——”

 

妈妈抱起来大熊,把它拿去后院晒太阳,而我趁她不注意时握着信封钻进了纸箱。信封里还有几张照片,背后注明了拍摄时间和出镜的人物。有北家一大家人的合影,还有小文阿姨的生活照……

 

我有点疑惑,我记得我只是索要了北信介本人的照片,没要那么多呀。不过我可以拿给妈妈看,她应该会很喜欢,毕竟她好久没见到小文阿姨了。

 

……诶,难道他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专门放了其他照片吗?

 

我被北信介的细心震惊到,迅速地看完了信纸上的内容,发现他的确是这么想的。这真是一个相当贴心的人,令我惭愧了五秒钟。

 

四年级生,好厉害!

 

好厉害的北信介还在信里说,他本来应该寄给我同样尺寸的照片,但由于我想知道他到底是高还是矮,是胖还是瘦,于是他去拍了一张全身照。

 

「感谢你向我介绍你的小熊朋友,我也想对你介绍我的“排球”朋友。」

 

我屏住了呼吸。

 

怎么说呢,北信介和我截然不同……

 

拍生活照时,我一般会试着做出各种搞怪的表情和动作,充分地运用自己的五官和肢体,这和我本身的性格有关,也和妈妈是摄影师有关。妈妈常说如果我有尾巴,肯定每天摇来摇去,甩成螺旋桨。

 

但照片上的男生很安静。他站在球网面前,抱着排球,注视着前方,乍一看没什么表情,给人一种颇为沉稳的感觉,像没有风吹过时的山和水。

 

我上次对一件事物产生“安静”的印象,还是新年时跟着妈妈去山上的神社上香。这里神社也很小,只供奉了一位我不熟悉的山神大人。神社的负责人是一位年纪很大的神官,戴着高高的帽子,挡住了半秃的脑袋。

 

神官在想什么,我能猜到,因为我之前在镇上疯跑的时候,有看到过没戴帽子的他在买酒喝。瞧他走神的模样,肯定是想赶紧下班去喝酒。

 

但是我不知道山神大人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北信介在想什么。神像总是高高的,永远只会安静地注视着我……

 

那他呢,他怎么看我呀?

 

7.

 

我举起照片,把它放到窗户透进来的日光下仔细地看了看,发觉北的眼睛里有一点的笑意,像是那种从树叶间隙里漏进来的光,细碎,但温柔。

 

总感觉,有点好奇。

 

被妈妈揪出纸箱的时候,我已经想好了回信的内容。

 

我要夸北信介是很好很好的大哥哥,还要感谢他送了我在镇上买不到的礼物。我要在读过那几本书之后写点读后感给他,还要告诉他,我给大熊玩偶取了一个风格一致的名字……没错,就是“大熊”。

 

我还想问他:信介哥哥,你在拍照的时候在想什么?

 

还有啊,排球好玩吗?

 

其实我除了小熊朋友之外还有很多人类朋友,你呢?然后,其实我很喜欢看妈妈拍照,如果排球是你的朋友,那相机算是我的朋友吗?

 

对了对了,排球和拍照哪个更有趣,你觉得排球很难吗,我能不能试试?

 

最后的最后,兵库是什么样子的?

 

山的那边,还是山吗?

 

8.

 

一封信写下来,我的问号写了一大堆。妈妈说哪有这样写信的,我说没关系,信介哥哥一定会不会烦,他可是有着山神的气质!我只用抱着洋溢着阳光气息的大熊玩偶,坐等邮递员上门就好。

 

妈妈还说,信介这孩子真的很细心,他竟然考虑到了我的文化水平,基本没写几个汉字。

 

我说有没有可能,他和我一样不识字。

 

然而妈妈表示,上次她和小文阿姨打电话时,人家提及北信介现在已经在看获得直木奖的文学作品了。

 

……自信如我,第一次为自己的文化程度而感到心虚,因为我连那个奖是什么都不知道。知耻而后勇,我拜托北信介帮我买一下今年获奖的书,打算好好拜读一番。

 

拿到书后,我和小葵一起认真地研读了几个午休,总结了一下观后感。

 

——没看懂。

 

想来这是书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虽然没看懂,但我已经恢复了自信。

 

“为什么我们十次来找你,你有八次都在看高年级的课本?”悠斗问道。

 

“我爱学习。”我说。

 

9.

 

大概是两年后吧,北信介跟我说,那本获得直木奖的书拍了电影。我说真可惜,镇上没有电影院,没办法去捧场……才不会说我根本就没看懂原作。

 

北信介安慰了我,他大约以为我其实颇有感悟,只是没有看电影的机会,后来特意给买了VCD寄给我。我喊上小葵去品鉴,然后我发现,我看不懂不是因为小时候没文化,而是因为我的文艺鉴赏水平不够。

 

小葵说她看懂了一点。

 

我大惊,她比我要小一岁诶……难道是因为电影里有个角色也叫葵,所以她有什么Buff?挫败感涌上心头,为了不落面子,我说我也看懂了一点。

 

小葵说,那我们同时说自己看懂了什么吧!

 

我说好。

 

「信介哥哥,你猜小葵说了什么?我以为她会和我一样,说出电影很直观地展示给观众的“做全职太太很辛苦”的内容,因为这就是女主角的经历。或者她会说,长大意味着有新的苦恼,可能会和朋友分开什么的,我们不要长大,她不要和我分开……」

 

「结果她说,“十九岁生日时得到一枚银戒指的人,一辈子都会幸福美满”——这句台词很有道理,希望我到时候给她买一个……好吧,是我高估小葵了,她到底是个小朋友。」

 

北信介说,他没看过这部电影,不过他姐姐很喜欢。他还说,人总是要在特定的阶段才能理解特定的作品。

 

「即使观后感只是基于电影剧情的直白想法,那也是有所收获,因为这就是你们的心得。或许你可以和朋友约定之后一起重温,相信到那个时候,你和她都会有更多的感悟。」

 

……什么,原来他猜到我也没看懂!

 

我拿着信纸看了好一会,发觉得他很擅长夸人——我这个年纪能有什么“心得”呢?因此夸人的最高境界就是,你觉得你被夸了,但对方却说他只是在说实话。

 

「“约定”这个词好酷啊!信介哥哥,有机会的话,我们也来做个约定吧?内容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10.

 

我们镇上没几个人打排球,不过组支男女混合的排球队却不难,因为我朋友多。感觉排球确实很有意思,难怪北信介说他很喜欢。

 

只是在被排球砸的手臂起了几次荨麻疹之后,我很遗憾地写信告诉他,我可能不太适合跟排球一起玩。他说,你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

 

但我喜欢什么呢?

 

小葵倒是因此喜欢上了排球,闲暇时间都会抱着它玩,而我比起喜欢,拥有的好像只是“习惯”。比如我习惯于奔跑,我熟悉小镇的每个角落,能够在黄昏到来之前跑遍所有地方,跑得比小葵家的小白还快(那是一只白色的纪州犬)。

 

……啊,好想去兵库的街头奔跑!

 

我之前问信介哥哥兵库好玩吗,他说挺好的,又说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优缺点,还说他家其实离市中心也有些远,和我一样属于农村。我感觉他有点避重就轻,可能是怕我由于对比差距过大而不高兴吧。

 

但这更让我觉得,兵库一定很好玩。

 

都说了小镇上没有秘密,因此全学校都知道我有一个在兵库的笔友,姓北。他会给我寄各种新鲜的东西,比如亮晶晶的发卡,漂亮的文具,还有兵库特产的板栗(我都吃掉了),手冢治虫纪念馆和宝冢歌剧团的明信片。

 

看吧,兵库就是很有趣。

 

我也会给他寄一些礼物。除了本地的特产,我时常会放一些树叶做成的书签,因为北信介说他家有很多书,所以我立志用树叶放满北家的所有书。

 

小葵说我这是在用树叶给人家做标记,我让她先把在小白的脖子上的挂着那串树叶去掉再和我说话——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跟我咬耳朵:“我上次编了一串树叶花环挂在悠斗的脖子上了,他挺喜欢的。”

 

我立刻乐了出来,风从掉牙的地方灌进了我的嘴巴。没有说悠斗是狗的意思……就是觉得挺好玩的。恰好悠斗骑着车晃过来,问我们在笑什么,我问他吃不吃信介哥哥寄来的黑豆米果,他看一眼小葵,说可以,不过他家新到了一箱蜜柑。

 

小葵迅速地跳上了车后座,大喊:“你要是追不上来,蜜柑就没你的份了!”悠斗赶紧骑车跑了,我在后面骂他俩混蛋,我不又不是狗,才不需要遛。

 

「然后我追上了他们,那天的蜜柑超级甜,我吃了好多。」

 

我在写给北信介的信里如是说。

 

11.

 

在礼物之外,我们还会互相寄些近照,是名副其实的“见信如晤”。

 

我的照片都是妈妈拍的。可能是每天耳濡目染的缘故,我眼馋家里的相机很久了,很想自己去拍点东西,也特别想拥有一台属于自己的相机。

 

或许我对摄影的喜欢,是区别于跑步的存在?

 

提到照片,我曾问过北信介关于他寄给我的第一张照片,问他拍照时在想什么。

 

北信介说,他不太擅长拍照,他总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一站到镜头前就会不由自主地收敛情绪。小文阿姨也说,信介平时的表情老是千篇一律的,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好严肃,有种“长子”的感觉……明明他是家里的次子。

 

所以在拍照的时候,北信介想的是,他应该怎么做才能拍出一张特别一点的照片。这张照片必须是独特的,不然他完全可以寄给我旧照,而不是专门拍新的。

 

「很遗憾,我好像是失败了,妈妈说我看起来依旧是不苟言笑的模样,和平时没什么区别。」他在回信中说。

 

不不不,我觉得这样就很好!

 

在这张照片被决定寄给我的那一瞬,它就是特别的了,和其他的都不一样。

 

而且我就是想知道他平时是什么样子……我很擅长发现美,我能看到他的眼睛在笑,他会笑着看别人,这就是他和安静的神像的区别。

 

北信介说我也很会夸人。

 

我说我在说实话。

 

12.

 

在北信介升入初三的时候,我也升入了初中。

 

对我来说,生活没什么变化,学校还是那个校址,同校的孩子们毕业了一些,又新来了一些,像拓麻歌子上的电子宠物更新了一样——我仍旧全部认识。

 

但我自觉自己长大了,远比还在读六年级的小葵要成熟,虽然她的班级就在我隔壁。和我同班的悠斗显然也这么认为,他开始更多地和男生们一起玩。

 

小葵很不高兴,经常和他吵架。在我反驳了悠斗的“地平说”理论之后,这种情况变本加厉,他每次见到我们都要“哼”上一声,跟我欠了他十瓶汽水似的……呵,男生。

 

我一直都觉得男生们很小肚鸡肠。

 

之前有男生用比柿子还酸的语气问我,为什么要采取寄信这种麻烦的通讯方法?大家都这么忙,明明有交换过号码,不如发手机邮件。

 

“哎呀,你那个北哥哥是不是根本不想理你呀,所以才不和你每天联系。”

 

我给了他一个白眼,送给他一句可以解决很多问题的金句。

 

“你管我呢。”

 

在我看来,实体信件比邮件更具备情感的重量,这是一种古老的浪漫,他们是不会懂的。嗯,这样就更体现出了信介哥哥远超同龄人的优秀。

 

就算不对标北信介,我也觉得我们学校的男生都十分一言难尽。这群人总以为变成熟的标志是偷偷抽烟、喝酒以及和女朋友去镇上过夜……你对他们说理想,他们对你说长大后要生一个足球队的小孩,好像生小孩比养活一只电子宠物还要简单。

 

那时候我已经学了生物课,在午休的时候,我靠在天台的栏杆上,对小葵锐评:“他们等长个子宫再说这些‘理想’吧。”

 

小葵在我旁边玩排球:“那他们需要重新出生一次。”

 

我们的笑声飘在风里,在狠狠鄙视过他们之后,她忽然问我:“那你的理想是什么?”

 

13.

 

理想一般和“喜欢”有关。

 

有些人喜欢运动,长大之后就想做运动员。妈妈小时候喜欢拍照,后来开了照相馆……我尚且没弄明白自己喜欢什么,提到理想,难免有些茫然。

 

我想到了北信介。

 

上个月,他给我寄来了他在姬路城拍的照片,是他一位喜欢摄影的女同学帮他拍的。和妈妈待久了,我一眼就能看出来,照片上的景和人的比例把握得很不错,不仅可以看到背景里的屋檐像白鹭一样展翅欲飞,还不会忽视人物的所在。

 

他看起来长高了不少。

 

北信介在信里说,和歌山县的和歌山城和姬路城、松山城一样厉害,合称日本的三大连立式平山城(啊?那是什么?),据说有不少时代剧都会去取景。如果我感到好奇,可以先去那边看看。

 

我大为惊奇,原来我们这里就有这么特别的地方啊……我都没去过。

 

我们镇上的每个孩子都是山上的野草,被放养着长大的,因为家长们根本没空。我已经算是好的了,每天能和妈妈说上几句话,还是因为她只在果园工作半天,下午会回照相馆。更多的人去外面打工,只有过节时才回来。

 

去城里的巴士有两辆,早上过来一辆,另一辆过去,下午的时候再反过来。但长辈们没时间,也不放心孩子们自己坐车,所以从我记事起,我没有离开过这片山带,小葵和悠斗也是如此。

 

我们都只能从大人们的口中,从有限的书籍,还有收音机和电视的报道中去了解外界。山的那边是大人们带着口音的描述,是纸页上的字,是吱吱哇哇的电流声,以及WTV和关视的漂亮主持人。

 

站在山顶上,我看到的还是山。

 

地球是圆的,我只要去更高的地方,就能看得更远。但蜿蜒的山带在我眼里被拉成了无限长。我闭上眼睛想,山的那边到底是什么呢?

 

“我想去外面。”我睁开眼睛,告诉小葵。

 

至于去外面做什么,还没想好。

 

小葵点点头,说小时候我们就说过了,以后要去和外面的男孩子结婚——我笑着塞了块梅干到她嘴里,打断了她的话。

 

“不,不只是为了这种事才要出去。”我说。

 

我想知道山的外面是什么样的,不是通过报纸、收音机、电视或者新兴的因特网。我想用眼睛去看,那里能让我看到地理课上才会有的旷野和大海吗?那边的人出门会经常坐飞机、列车和轮船吗?他们每天不用爬到山顶,就可以通过特殊的方式去一览世界吗?

 

如果有一天,我去了山的那边,而我的眼睛不能记住我看到的风景,那我就把它们拍下来,照片是储存记忆的好工具。

 

啊,我什么时候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相机呢?

 

14.

 

妈妈在看过兵库寄来的照片后,神情若有所思。我问她怎么了,她说这张照片的摄影师很用心,问我北信介和拍摄人是什么关系——大约又想开点关于喜欢的玩笑。

 

我嫌她总是在意这个。话说回来,喜欢到底是什么?城里人的“喜欢”应当是和我们这里的“喜欢”有区别的吧?我可不觉得学校里那些情侣就是喜欢。

 

喜欢,应该是更高尚、更柏拉图的存在,像文学名著里的那样,什么“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而不是每天腻在一起亲嘴,这太庸俗了。

 

妈妈像看傻瓜一样看我:“看来你什么都没发现。”

 

我:?

 

妈妈说,悠斗那小子,整天想在小葵面前逞威风,一点面子都不愿意落。太明显啦,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他喜欢她。

 

我一脸茫然:啊?

 

妈妈说我对感情实在不够敏锐,原来是真没看出来,她还以为我是由于格外护着小葵,才各种嫌弃悠斗来着。

 

……我感到些许别扭。

 

倒不是我觉得悠斗喜欢小葵而不是喜欢我有什么问题,单纯是因为我以为我们是能够一起玩几十年的朋友,从来没想过会出现感情方面的变化。

 

等一下,原来如此,我悟了。

 

震惊,世界上竟有让人一夜之间变笨的可怕疾病——怪不得悠斗那家伙会相信地球是平的呢,看来“喜欢”会让人本不聪明的脑袋雪上加霜。

 

我决定断情绝爱,护好我那聪明的脑袋瓜。

 

虽然有点双标,但对比悠斗和北信介,我感觉后者如果喜欢一个女孩,应当是不会变成笨蛋的。因为他想做什么,就会做得很好。

 

一开始我以为城里人不屑于在中学时恋爱,后来我才发现是我想错了,只是北信介没有女朋友而已。这很不合理,他这样完美,比我身边的同龄人都要优秀,身边一定有人喜欢他……看来是他自己没这方面的想法。

 

北信介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呢?

 

神明身边一般都有神使,我们这里的山神大人旁边是纪州犬的雕像……听说信介哥哥那边供奉的是稻荷神,神使是狐狸。

 

莫非他喜欢像狐狸一样的女孩?

 

与其自己纳闷,不如直接发问。

 

我写信请教他:「信介哥哥,你觉得“喜欢”是什么样的呢?」

 

北信介没有因为我的贸然发问而回避这个问题,他的回答仍旧十分认真,说喜欢是想要认真对待。可问题在于,就没有哪件事不是他认真对待的吧?

 

结果他说:「是有区别的,会是更认真的对待。」

 

15.

 

对我来说,认真和更认真的区别有点抽象,看来这不适用于我。但以我浅薄的认知来看,悠斗喜欢小葵,小葵却没必要喜欢他。

 

悠斗和我们的观点总是有所分歧,就拿“去外面”这件事来看,相较于我和小葵,他不是很想离开家乡。

 

我不是说人非要出去,只是男生和女生在这方面会有些不一样。男生们就像我读的那些总在文学作品里怀念家乡的男作家一样,对他们来说,故乡是伊甸园,是思念的意象,他们留恋这里,这里有替他们操劳的母亲,未来还会有妻子。

 

我不想扮演他们的贤内助,电影里演过的,很辛苦。

 

小葵呢?

 

我问她的理想。

 

小葵在垫球,她说目前她想要打一场比较正规的排球赛,再远的没想过。又说反正我比她大一岁,可以做她的榜样,她后面只用模仿我就好。

 

“你知道的,我一直没什么主见,连拌嘴都说不过别人。不像你,连镇上的鹅都吵不过你……”她停下动作,和我一起看天空。

 

云的形状像山。

 

我低头,俯瞰街道:“小葵,有机会的话……长大后一起去兵库玩吧!”

 

“诶,你是要带我去拜访北前辈吗?”她很惊讶,“虽然我有点多余,但也不是不行。”

 

我摇头,说就咱们俩,不带别人,也不去找什么人……我知道如果我和小葵真的一起去拜访北信介,他们全家人都会欢迎我们。但我总要自己做点什么,不能什么事都请教他、麻烦他,甚至是依赖他。

 

对我来说,北信介是哥哥,是前辈,他比我更优秀。

 

而我也是小葵的榜样。

 

小葵歪了歪头,看起来不是很理解我在想什么,但她说好呀,支持。

 

然后她眯起了眼睛:“这块梅干后劲好大,酸酸的。”

 

16.

 

梅雨季到来了。

 

“……喂?”

 

少年的声音从手机那端传来的时候,我这边在下雨,纷乱的雨滴就像我的心情。人在茫然的时候,往往会病急乱投医,如果遇上坏人,说不定要被骗得连条裤子都不剩。好在我这边有位良医。

 

在我获得爸爸淘汰的旧手机时,我立刻存了北信介的号码,只是由于我喜欢通过书信交流,一直没有拨打过。对我来说,我最熟悉的是他的字迹,其次是他的外貌(照片),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我理应感到陌生。

 

但这样的陌生感很短暂,几秒钟之后,我心中涌上了一种恍然和安心混在一起的心情。

 

啊,是北信介。

 

“你好,信介哥哥在吗?”心情安定下来,我故作一本正经,“不好意思,这个时间他可能有部活,我是不是有打扰到他?”

 

屏幕那边的人笑了一声。

 

“嗯,他在。”他说,“这几天体育馆检修,部活暂停,教练让队员们做自主练习……发生什么事了吗?”

 

电话是我擅自拨打的,但他准备帮我解决难题。

 

好从容,不愧是他。

 

我说是这样的,今天我踩着椅子在杂物室找东西,想要个能放东西的罐子,没想到竟然在柜子的最高处翻出了一个写满英文的纸盒。

 

那是一台全新的相机,外国牌子,名字是Hasselblad(没听过)。鉴于说明书上有好多没见过的专业词汇,我特意翻了一会英文词典,最后得出了一个非常直观的结论。

 

——它很贵。

 

真奇怪,家里既然有这么好的相机,妈妈怎么不拿出来用呢?我研究着说明书,想着今晚就要在给北信介的信里提到这件事。

 

这时候妈妈回来了,她看到了我拿着的相机,然后皱起了眉。

 

我心里咯噔一声。

 

……什么,莫非这是传说中不能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里面放着禁忌之物?话说现在的妖魔鬼怪也太时髦了,都用外国的名牌相机做诅咒啦!

 

我讲事情的时候,经常会加入一些没头没脑的猜想,像是杂志上的故事栏目。

 

好处是不至于太无聊,坏处是会模糊重点。有一些人受不了我的讲话风格,会让我讲快点,也有人盲目拥护,比如小葵,她会说摩多摩多。

 

北信介属于第三类,他不催促我,也不拥护我。

 

他配合我。

 

比如这时候,我本应对北信介解释相机的来源,但我说:“我仔细想了想,也不是不能用这东西做诅咒。”

 

历史书上说,相机刚传来的时候,人们以为洗出来的照片会夺走人类的灵魂,因为它能够定格时间。妖怪以此为灵感,似乎说得通……呀,我要变成妖怪了。

 

北信介笑了一声,虽然他是个唯物主义者,但他还是问我:“那你是什么妖怪?”

 

日本的妖怪和神明的界限和模糊,我想了想,说是豆腐汉堡,我要做全世界掌管这个的“神”——既然信介哥哥喜欢吃这个,那干脆让我一人得道,造福北家。

 

“豆腐汉堡之神……”北信介重复了一遍,我能想象出他点头的模样。

 

我也重复了一遍:“嗯嗯,豆腐汉堡之神。”

 

然后我们一起笑了起来,好奇怪的笑点。

 

17.

 

第一次通话的氛围比我想象中轻松好多。

 

结束插科打诨,我讲到了相机的来源,这是幸子姑姑留下的,虽然我完全不知道我有这号亲戚。妈妈说,不知道很正常,幸子早就去英国定居了,这是人家得知我们家开了照相馆之后寄来的贺礼,迟到的那种。

 

“我和你爸爸,还有雅子、幸子、亮平……大家都是一起长大的。”她说。

 

幸子是家里的长女,从小就很有主见,还很勇敢。初中时,幸子看了一本杂志,然后说要做服装设计师,后来她去了东京,又去了英国。

 

虽然亮平叔叔、雅子阿姨和爸爸都在外面住,但那只是因为工作,而且也都还在和歌山县。妈妈去大阪闯荡了一番,学会了摄影,最后还是回到了家乡……可见在长辈们的那个年代,大多数人都不会走得太远,他们的理想都和成长的地方有关。

 

但是幸子姑姑为了她的梦想,像小鸟一样飞走了。

 

在我出生之前,幸子姑姑和爷爷奶奶大吵一架,再也没回来过。爷爷奶奶对她的做法很是介怀,直说估计要等到他们死了,这个女儿才会回来……为了不让老人伤怀,我周围的所有人都对她讳莫如深。

 

我恍然,难怪这台相机被束之高阁,可能是妈妈不想睹物思人。

 

“不是这样。”妈妈说,“我是想等你读大学的时候再送给你的,毕竟它真的很贵,我都没舍得用过几次。”

 

我怔住:诶?

 

“诶什么诶,你当我看不出来你想要相机?”她弹了一下我的额头,“既然被你提前发现了,那就允许你以后在我的指点下进行练习吧。”

 

我曾设想过我拿到属于自己的第一台相机时的场景,我想我会高兴地跳起来,然后拥抱在场的所有人,大声地说“让我们庆祝一位优秀摄影师的诞生”——但我发现,此时此刻,我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高兴。

 

尽管我非常感谢妈妈,也依然拥抱了她。

 

小镇上的流言传播速度堪比光速,这件事不适合拿来和朋友们一起讨论。可我心中又有些迷茫,于是我想了又想,最后拨通了北信介的电话。

 

先不说保守秘密什么的,我只是觉得,他一定能够给我答案。因为信介哥哥给我的感觉是那种,只要他脚踏实地地去做了,他就能够接受结果的人……

 

就,非常非常可靠。

 

18.

 

在我讲述的过程中,北信介时不时地用“嗯”“原来如此”这样的词表明他在听。他听得很认真,我能感受得到,虽然他不在我面前。

 

“你说,为什么妈妈不担心我像幸子姑姑那样,变成小鸟一样飞走了呢?她明明可以把相机直接收走的。”我问他。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我想,可能是因为阿姨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和人生。她想要支持你。”

 

我似懂非懂,他说的词汇对于才刚升入初中的我来说,还是有点遥远了,甚至有点哲学。但这不妨碍我下意识地问他:“那你会支持我吗?”

 

“会的。”北信介说道。

 

即使我也要去国外,去比大海更远的地方,他也会支持我吗?

 

当然,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天方夜谭。毕竟我是一个从来没离开过小镇的女孩,之前想去的最远的地方只是同在关西的兵库县,坐车就能抵达,算不上很远。

 

然而听完我的话,北信介只是笑了笑。

 

“那就先来兵库吧。”他说,“暑假快开始了。”

 

19.

 

即使爷爷奶奶不喜欢我想要出门玩的想法,但去兵库到底不是件难事。

 

妈妈把爸爸喊回来接替她在果园里的工作,然后关了照相馆,打算带我去那边玩一个星期。而我找罐子本来就是打算把梅干做成腌梅寄给北信介,现在可以直接带过去了。

 

但是那年夏天,我没能去成兵库。

 

因为爷爷不慎在果园里摔了一跤,老人家的骨头脆,最怕摔着,随后我家乱成了一团。大人们轮流在城里的医院里陪护,手忙脚乱,妈妈和我去兵库的打算只好就此取消。梅子如期腌好,只是兜兜转转了一圈,回到了原计划——邮寄。

 

我把腌好的梅子和金山寺酱、金枪鱼罐头一起寄去了兵库,请它们先替我看看风景。

 

过了一段时间,我收到了北信介发来的视频。

 

学校图书馆的那台老电脑的网速特别卡,我下载了好久好久才缓存完成。视频里依次是北奶奶、小文阿姨和她的丈夫,北家的大哥,姐姐,他们在镜头里轮番夸了我寄来的礼物。北信介不在……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哦,原来他是拍摄人。

 

在视频的最后,小文阿姨问没有出镜的他:“你最喜欢哪个?”

 

我没看到他,但听到了他的回答。

 

“梅子。”他说,声音里有些许笑意。

 

我忍不住弯起嘴角,感叹食物能够被腌制真的是太好了——夏天很快就要结束,但我的梅子没有过季。

 

20.

 

由于家里没有大人,悠斗和小葵担心我一个人会害怕,就跑来陪我。我能够感觉到,他们两个人的关系缓和了许多。

 

出了这种事,悠斗不至于再对我摆脸色,他和小葵家的狗一起睡在楼下的店里,帮忙看家。小葵则是去我房间打地铺,和我秉烛夜谈,聊连续剧和八卦。

 

白天的时候,我们一起写作业,写累了就去山上山下疯跑,尽情地挥霍着暑假,把小葵家的小白都累得走不动路——因为性别,因为上学,因为青春期的幼稚和变质的感情,感觉我们三个好久没那么亲密无间了。

 

近距离的相处让我终于意识到,悠斗对小葵的在意确实很明显。他对我这个朋友很认真,能帮的一定会帮,但他对小葵更认真,打排球的时候都怕她磕着碰着……

 

可见北信介言之有理,“认真”的确有所区别。

 

至于小葵对他是什么想法,以我这根本不明白什么是“喜欢”的脑袋,暂时看不出来。一个暑假下来,我的肤色被晒黑了一些,英语也好了很多——是意外的收获。

 

在作业写完之后,我习惯于翻英文词典,然后成功地翻译了相机说明书的全文。妈妈陪我用这台相机拍摄的第一张照片是山上拍到的小松鼠,在拍下照片的下一秒,小松鼠溜掉了,忘记拿我投喂给它的坚果。

 

我多洗了一份照片寄去兵库,北信介在收到后和我打了通电话闲聊。他提到松鼠的记性不太好,就算把食物埋了起来,也会忘记自己埋在哪里。

 

我说,哇,信介哥哥你懂得真多啊!

 

但这样听起来感觉松鼠好呆,埋起来的食物只会便宜了别的动物,或者干脆是便宜了脚下的这块土地,随着时间的推移,果实的养分会流失,最后变成树木的肥料。

 

这是果实的消亡。

 

整个夏天,我没有对北信介倾诉过什么,他也没有刻意地安慰过我什么。而在夏天结束的时候,爸爸从医院打来电话,说爷爷去世了,所有人都对我说节哀。

 

比起节制哀痛,我更多的是无措——我独自跑到了山上的神社里,发简讯给北信介。少年打来电话给我,和我聊起了他的奶奶。

 

北奶奶相信世界上有神,神明在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她经常对神像说话,希望这些话能够带给她去世多年的亲人。我们就像往常那样,度过了很普通的一天,和悠斗、小葵陪着我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这样的聊天是我青春里的日常,也是我人生中不可抹去的一部分。

 

山神大人在听我和他讲话。

 

在被小葵和悠斗气喘吁吁地找到我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长大不是年龄和学历的增长,也不是自以为“我不一样了”,而是第一次对死亡有了果实之外的概念。

 

我长大了。

 

“辛苦了。”北信介说。

 

21.

 

爷爷的葬仪是在城里租了个场地举行的。

 

这是我第一次进城。大人们都很伤心,奶奶一度病倒,我们家又乱作一团,不得不把未成年们拉来帮忙,我和久未见面的堂兄弟们提前一天到达,被安排了不同的任务。

 

我负责的是为前来吊唁的客人做登记。来的人我大都认识,有我的同学和他的家人们,也有我见过的神官大人,邮差小哥……少部分是我不认识的,是长辈们从外地赶来的熟人。

 

“您好,请在这里签上您的名字。”我对面前的女士说道。

 

她盯着我看了看,露出恍然的神色。

 

然后我看到了她的签名:幸子。

 

传说中的幸子姑姑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我以为她会是那种很强势、很严厉的人,可能会有点难以相处。但她不仅能够准确地说出我的名字,还给我带了我从来没吃过的牛奶巧克力,很好吃。

 

在她和爸爸、亮平叔叔站在一起的时候,我能够感受到那种血缘之间的关系,带着些许亲切感……巧克力真的特别好吃,我暗暗地记下了这个牌子,然后藏起几块,悄悄地分给了跟着长辈过来的小葵和悠斗,小葵比悠斗多一块。

 

幸子姑姑没有和我们一起回镇上,这在我的意料之中。

 

意料之外的是,她单独找我聊了聊:“宝贝,我有看过你的成绩单。你的成绩相当不错,一直留在这里有点可惜……你想去东京念书吗?”

 

我眨了眨眼睛。

 

——我当然想。

 

由于工作变动,幸子姑姑打算在东京住上几年。她说我可以等到毕业时升学去那边读高中,也可以明年就转学,去东京继续念初中。

 

妈妈说,去大城市能够打开我的眼界,而且那边有很多摄影协会,也有好多可以参观的展子,对我练习摄影也有好处。

 

爸爸点了支烟:“但这样我们会欠幸子的人情。”

 

但我仍然想去。

 

这听起来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但这和突然继承了不熟的亲人的一笔钱还不一样——因为我很清楚,它砸中我的前提是,我一直考得很好。

 

如果我考的分数很少,姑姑不会邀请我去东京。

 

妈妈忽然问我:“或者说,你想去兵库念书吗?之前小文也和我说过,如果你想去那边,可以住在她那里,去信介所在的高中。”

 

……诶?

 

22.

 

兵库和东京,关西和关东。

 

去东京,那边是繁华的大城市,有我不太熟的姑姑;去兵库,那边有我好感度很高的小文阿姨和她的家人们,有我可靠的朋友北信介。

 

柿子成熟的时候,我又给北信介打了电话。

 

对于没能在今夏去成兵库这件事,他说没关系,因为他这个暑假很忙,就算我过去了,恐怕也不能好好地招待我——我认为这完全是想要减少我愧疚感的说辞。

 

虽然对于三年级生来说,升学是头等大事,但我知道的,他的成绩一直很好,完全不用担心这方面。而且这么一想,他很忙的原因肯定有我一份,只怕他今夏的闲暇时间大部分都被拿来隔空陪我了……

 

我产生了一个不太礼貌的想法,还好北信介没有女朋友。不然要是连累他和女朋友吵架了,我半夜想起来都得给自己一巴掌。

 

平时总是我在说自己的事,北信介听得比较多,但今年他跟我说了许多关于他的事情,可能是想转移我的注意力吧。在这些事里,最重要的是稻荷崎——他说他见到了稻荷崎的监督,对方很欣赏他,即使他所在的学校不是强校,而他甚至没有上场。

 

我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这很好呀。”

 

稻荷崎听起来是一所实力很强的学校,去那种地方一定能够遇到更厉害的选手,和这样的队友一起打排球,能去前往更大的舞台。

 

“不过也有缺点。”北信介说,强校的优秀选手也更多,很多人三年下来都拿不到背号,可能上场的机会还不如弱校。

 

“但是,你仍旧决定去那里。”我咬了一口柿子,用肯定的语气说道。

 

在我看来,北信介不是自信于自己的实力,认为自己一定会成为强校的正选,他只是相信付出会有回报……他清楚利弊,然后遵从内心。

 

听完我的话,北信介说:“我之前就说你很擅长夸人。”

 

我说这真的是实话。

 

他笑了一声:“所以,你也已经准备好了去哪里,对吗?”

 

……是的,东京。虽然我很感谢小文阿姨的好意,但东京的确有更多的机遇。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天的柿子格外的酸。

 

23.

 

次年夏天,我去了一趟兵库。

 

倒不是说今年有亲人能有空陪我出门,事实相反。爷爷离世后,奶奶的身体时好时坏,经常需要去医院。爸爸已经不在外面工作了,他回到小镇和妈妈一起忙碌,我家的照相馆变成了只在每周的固定时间开门。

 

也就是说,我留在和歌山县和去外地都一样,父母能够给予的陪伴十分有限,“那不如在暑假后去幸子那里吧。”妈妈如是说。

 

转学手续是幸子姑姑帮忙办的。因为要去东京,我整个上半年都在努力学习,生怕到时候跟不上进度,以至于小葵和悠斗来找我的时候,我说十句话,里面能掺好几句蹩脚的英文单词,像连续剧里在大公司上班的白领。

 

妈妈指导我拍了许多照片,有镇上各个地方的风景照,也有给小葵和悠斗他们拍的人像照。一些照片被洗出来放到相册里,一些则是转存到了我的小破手机里,我会把它们一起带走,当做给自己的纪念。

 

这些和成长有关的事情,我都告诉了北信介。某天,少年在电话那边沉吟了一下,然后对我说,他等会再打给我。

 

我以为他有事要忙,就没有很在意。谁知过了一会,北信介打回了电话,开口就是一句:“我们可以来你这边。”

 

“什么?”我怀疑自己没听清。

 

“我问过妈妈了,她说她还没去过和歌山县,再加上她也很想念朋友,去那边一趟再回去也不算很麻烦……”他说。

 

我有些茫然,但心底却冒出来一个让我相当惊喜的预感。

 

不是吧、不是吧!!

 

“你的意思是?”我问他,心跳的像在敲鼓一样。

 

“嗯,就是你想的那样。”北信介的声音里带了一点笑意,“所以,别担心。”

 

“在去东京之前,我接你去兵库。”

 

24.

 

我想去山的那边,但有人从另一边来找我。

 

那年我在兵库县去了好些地方。每次回想起来,我都觉得那像是一场眼花缭乱的电影,我的眼睛、我的大脑接收了大量的信息,记都记不过来……好在我有相机。

 

稻荷崎有暑期训练,所以北信介陪我的时候并不多,已经读大学的北家的姐姐陪我去了很多地方,她知道很多城里的学生喜欢做的事情,为我后来融入东京的学校生活提供了不少帮助。

 

只是这个夏日令我印象最深的并不是那些我从未见过的景点,而是我在出发去兵库的前一天。那天一早,我和妈妈在车站等着,巴士才刚停住,我就已经透过车窗发现了北信介,他和照片上没什么区别——我隔着玻璃对他挥手,少年也对我挥了挥手。

 

片刻之后,他出现在我面前,眼睛里有温和的笑意。

 

我忽然就变成了哑巴。

 

——我想,我应该喊他信介哥哥,因为写信和打电话的时候我都是这么称呼他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反而喊不出来了,虽然他在对我笑。

 

啊,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他的前辈气场太强了,和我这种每天招猫逗狗的人差距太大,让我忍不住变得正经一些,充满敬意地喊他北前辈。

 

只是喊前辈或者北さん又有点生疏……

 

扭捏了几秒钟,我决定折中一下,喊他信介さん。

 

然后我张口,喊成了“信介君”。

 

哎呀,我这张嘴!

 

要知道,我连悠斗这么熟的朋友都不用“名字+君”来称呼……毕竟对于日本人来说,不喊姓氏就已经很是亲近,加上“君”就会显得有些暧昧,总之十分微妙。

 

要不我干脆假装是英语学多了,现在一整个大不列颠的精神状态,所以才会直呼其名吧——在我的头脑风暴的时候,我发现北信介显而易见地怔了怔,看起来没想到我会这样称呼他。

 

我转了转眼睛,喊都喊了,又不能撤回,不如选择装傻。只要我之后都理直气壮,那就完全没问题……兄妹再亲近也不会变得暧昧,一回生,二回熟,只要脸皮厚,就能面不改色。

 

与其为难自己,不如让他习惯!

 

想到这里,我对北信介露出一个笑容,一点都没有因为小镇的狭小而感到不好意思:“信介君——”

 

“欢迎你来到我长大的地方。”

 

25.

 

那天小文阿姨一直在和妈妈聊天,而我则是带着北信介跑遍了小镇,让我们的足迹隔着时间就此重叠。我指给他看,我在这里上学,我在那里给他寄信,墙上的这块涂鸦是我画的,小心,这里有台阶,我摔过。

 

啊,小葵,悠斗的车在你那边吧?借我一下!

 

虽然我对于骑车带人什么的跃跃欲试,但考虑到熟练度,最后还是变成了北信介骑着自転车带我。下坡的时候,风抱着我,我抱着他,然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一件事:“难怪小葵那么喜欢坐悠斗的后座!”

 

“什么?”北信介问。

 

“没什么,就感觉,很快乐——”我拖长了声音,谁不喜欢免费司机呢?

 

将车锁好,我带北信介去爬山,去看笨蛋小松鼠以及我做书签的那些树。山间到处都是蝉鸣的声音,我们走了很久,最后坐在距离鸟居有几步路的台阶上休息,因为他是无神论者,我也基本算是,所以就不去见山神大人啦。

 

我问北信介在稻荷崎的生活怎么样,他如实相告,说了优点也说了缺点,丝毫不偏袒。对他来说是很好的选择,对我来说则未必——这就是我很喜欢和北信介聊天的原因,他从不将自己的观点强加在我这里,他真的很完美。

 

“去东京的行李收拾了吗?”他问,知道我从兵库回来后就要去东京。

 

我点头:“嗯,要带的东西不算多,已经准备好了——去兵库的也是。”

 

北信介笑,说他也准备好了——陪我玩的准备。

 

可能我这时候的想法还有点天真吧,但是我确实下定了决心。我想,山的那边……飞机,大海,轮船,鱼,飞鸟,高楼大厦,无论前方是什么,我的未来一定会有所收获。

 

而北信介都会支持我。

 

闲聊的时候,北信介提到排球的全国大赛会在东京举行。如果稻荷崎晋级到那边,我恰好有时间,也有兴趣,可以去看看——虽然他不一定会上场,但比赛一定会很精彩。

 

我说好,又说就算他不上场,我也会去看。

 

“因为排球是你的朋友呀。”我说。

 

26.

     

考虑到北信介难得来一趟,我给他拍了一些照片,自觉十分满意,打算到时候洗两份,一份给他,一份自留。在拿出相机给他看成果的时候,我还拉着他看了我之前拍的一些留在相机里的图像——没有想让他夸奖的意思,虽然他的确夸了。

 

照片好,北信介也好。

 

只是看了一会,少年忽然问我:“怎么都是别人的?”

 

我说因为我在练习嘛,摄影师没办法做模特,这很正常。

 

“……那我帮你拍一张吧,可以吗?”他说。

 

我看了看红色的鸟居,又看了看自荐的摄影师,直觉这张照片会很有意义。看惯了的景色自然不会突然生出什么特别之处,但这样特别的瞬间,以后未必能再复刻。

 

“好呀,我的荣幸。”我点头。

 

鉴于我在这方面更专业,站位什么的交给了我。我安排好了摄影师的位置,踩着台阶去我的站位时,忽然想起来我前几天曾坐在这里和小葵聊过天。

 

知道北信介要来,小葵跑来帮我参谋,悠斗没来,他这个假期被父母带到他们工作的地方去了。她比我还要激动,说这可是和北前辈的第一次见面:“说不定这会是你们之后在婚礼上提起来的场景呢!”

 

我捂住她的嘴,表示童言无忌,哈子卡西,这种话题不要再提。

 

以及,“喜欢”和“喜欢”是不一样的,我对北信介只有尊敬的“Like”,不是“Love”。而且平心而论,没人会讨厌他,他太特别了。

 

对我而言,他是哥哥,但他从来没把我当成小孩子,而是一直用很平等的视角和我交流,没有因为他比我年长就轻视我的想法,我很喜欢和他聊天,他非常符合我对“山的那边”的想象……所以我对他的向往,就像我对外界的向往一样,没有任何亵渎之心。

 

小葵很失望,说看来我对北前辈没有那种“扑通扑通”的恋爱感。

 

我问她从哪里学的这个词,她说是少女小说里看来的,然后又说,悠斗对她表白了。

 

诶——好突然,“你怎么回答他的?”我问。

 

“我让他先考上城里的高中,因为我要去那边念书。”小葵在转手里的排球,“大家关系这么好,我不想轻易破坏。”

 

进可攻退可守的回答,好厉害。

 

“你长大了。”我感慨道。

 

小葵沉默了一会,突然说搞不懂悠斗,说如果她是悠斗,她肯定不喜欢自己,应该喜欢我才对。结果悠斗说我太叛逆了,想一出是一出,没定性,跟个风筝似的,实在不适合过安稳的日子,气得她把他骂了一顿,说他没眼光。

 

我被她的偏心逗笑,导致小葵白了我一眼。她说她是想表达有眼光的人都会很欣赏我,说不定北前辈也对我有好感……我说这不可能,虽然信介哥哥和悠斗那种思想传统的人不一样,但他是那种很典型的“将来会过平静祥和的生活”的人。

 

这种类型的男生,是不会喜欢我的。

 

27.

 

……话是这么说。

 

我转过身,看向北信介。他正在调试相机,大约是从镜头里留意到我在看他,少年抬起头,与我对视,然后露出一个笑容——照片上的他不苟言笑,但在我们今天见面之后,他已经对我笑了好多次。

 

我眨了眨眼睛,忽然一时兴起,用双手做出喇叭的姿势:“嘿,你想喊点什么吗?”

 

北信介怔住。

 

我说山里是最适合喊话的地方,声音会飘散在风里,是宣泄情绪、减轻压力的好办法,非常青春。虽然他看起来很能扛压,可能不需要喊。

 

北信介恍然:“你想喊什么?”

 

真聪明,立刻知道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对他比了个“OK”的手势,然后转过身,对着山上的神社喊道:“山神大人——你听得到吗——能听到的话——”

 

“就祝我们各自顺利长大——梦想成真吧——”

 

请祝福我们吧。

 

祝愿柿子是甜的,蜜柑和梅子也是,祝我和他。

 

山间相对来说是宁静的,这里没有城市的喧嚣。但它又是吵闹的,毕竟夏天有蝉鸣,还有树叶被风吹动时哗哗作响的声音。可不知为何,在我喊话结束的时候,我感觉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万籁俱寂。

 

也可能是某个声音太响了,让我无法听到更多细微的动静。

 

我克制住心底朦朦胧胧的情感,再次转身,看向北信介。

 

相机发出“咔嚓”的声音。

 

“信介哥哥!”我隔着几层台阶对他喊,“我们,做个约定吧——”

 

约定无论以后我们各自走去了哪里,都依旧保持着联系,好不好?地球是圆的,我们永远也不要走散——我知道我的想法很任性,也很莫名,我们只是朋友,不会是陪伴着彼此度过一辈子的那个人。

 

但北信介说“好”。

 

……为什么他总是会包容我呢?只是平静的风不能回答我,祥和的山也不能。

 

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更不能。

 

28.

 

离开兵库县的前一天晚上,我和北信介在他家的院子里聊天,聊我要去的东京,聊未来。我既紧张又雀跃,叽叽喳喳的,少年坐在我旁边听我说话。他耐心地回答了我的一些问题,然后在我终于说累了,打了一个哈欠之后,问我:“这一趟玩得开心吗?”

 

我说很开心,特别特别开心。

 

“那就好,没让你失望真是太好了。”北信介说,看起来像是松了口气,不再像往日那样从容。这让我忽然意识到,他好像比我还要看重这一趟出行。

 

是因为北信介这个人特别认真吗?他对每位来他家拜访的客人都是这样的吗?

 

“……这只是我自己的理解。”北信介看向夜空,“我感觉兵库对你来说不只是个可以玩的地方,所以我一直在想,绝对不能搞砸了。”他又看向我,像温和的夏夜,“还好没有。”

 

心跳乱了一拍。

 

从小到大,和我关系最密切的地方除了家乡,就是北信介所在的兵库。一开始是妈妈提到那里,后来是和北信介通信。对我来说,兵库早已不是地图上的一个行政区划,而是一种类似精神象征的存在,好像只要我去了那里,我就能够长很多见识,能够启程去更远的地方。

 

这里是我迈出的第一步,所以兵库……作为山的那边,它一定要很好玩。

 

而事实也是如此。

 

感觉,他比我想象中还要了解我。

 

“不会搞砸的。”我别开视线,看天上的星星,声音很轻,“因为是信介君。”

 

29.

 

东京的生活节奏要比小镇快上许多,融入这座行色匆匆的城市说难,但也不难。

 

对我来说,这里的学校有摄影社团,指导老师还拿过奖项,我变成了掉进水里的海绵,为了吸收着各种新鲜的知识而努力着。不久之后,我就交到了人很不错的朋友,还在体育祭的跑步比赛上拿了名次。

 

朋友问我怎么跑得这么快,我说其实也还好啦。毕竟这里的操场虽然比我们学校的大,但再大也大不过一座山。

 

稍微有点麻烦的是说话的口音,我的关西腔在东京的学校里显得颇为突兀,被人取笑过我。我把这件事说给小葵听的时候,她恨不得一个排球打到东京来,砸在那人的脑袋上。

 

北信介却没有小葵这么激动:“既然你愿意说这件事,就说明你没有吃亏。”

 

确实,如果结果很丢人,我是不会说出来的——事实证明,那位同学吵架的战斗力远不如我们镇上的鹅,被我用日语加英文和关西方言怼了个灰头土脸,从此见着我就绕道。

 

但这件事有个很戏剧性的后续。

 

某天,这位同学没再绕道,他拦住我,对我表白,说其实他心底一直觉得我讲关西话的时候特别可爱。

 

这世界好荒诞,我对北信介说。

 

“……你怎么回答他的?”他问我。

 

我一本正经:“我说我这个人攻击性比较强,希望我接下来骂他的时候,他也觉得我讲话很可爱。”

 

北信介不予置评,但笑了起来。

 

我觉得蛮好玩的,因为北信介这个人,你很容易会觉得他像班委,很正经,如果你骂人,他说不定要管你……但如果你和他是一伙的,他只会皱眉,皱眉的原因不是嫌你骂人,而是那家伙怎么回事,气得你都骂人了。

 

“信介君,你好双标。”我感叹道。

 

“有吗?”他反思,“嗯……没有吧。”反思结束。

 

我也笑了起来,说他到底和山神大人不一样,山神不会偏袒别人,而他还在人类的范畴(恭喜?)。但被看起来超级公正的完美前辈偏袒的感觉,我很喜欢,请继续保持。

 

在我升入高中后,北信介担任了稻荷崎男子排球部的主将,他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我感到非常高兴,功夫不负有心人,这真是太好了。

 

北信介好,把他的努力都看在眼里的教练也好!

 

话说回来,山神大人好灵验,我们的确都在顺利长大,朝着自己的梦想靠近一步、又一步。即使排球不是他以后打算从事的职业,才开始读高中的我依旧没有明确自己的方向(我发现我摄影的喜欢没有达到以此为生的程度),和“梦想”的关联都不多。

 

但是——每一件让我开心的事,都值得庆祝。

 

“我决定开一瓶汽水。”我说。

 

他说好。

 

放学后我买了汽水,和北信介打电话的时候说起这件事,旁边传来了他后辈错愕的声音:“北前辈,你居然会喝汽水吗?!”

 

我说诶,你也买了?

 

“嗯,因为你说要庆祝。”北信介回答我。

 

于是我们隔空干杯。

 

30.

 

故事就这样继续下去,其实也是很不错的后续——每个人在一生中都会和许多人建立联系,有的比较短暂,有的则较为长久。大部分是友情,有些比友情更复杂。

 

有的人会把复杂的感情说出口,于是它变成了爱情,但有些人不会。

 

悠斗把他对小葵的感情说了出来,在他考上城里的高中后,小葵的确和他交往了。后来小葵也去那边念书,还参加了学校里的排球社团,最终打到了和歌山县四强的成绩。然而他们最后还是分手了,原因是理念不合。

 

如此看来,或许之前不开口会更好,因为这样不至于尴尬。这正是日本人一直主张“含蓄”的原因吧,前人早已替我们参透了感情的真谛。

 

北信介在高中的最后一场春高结束得很早,稻荷崎在首战输给了乌野,那场比赛我有去看。高中毕业后,他没有升学,而是选择了务农,很多人都对此感到错愕,因为他的成绩一直很好,读任何专业都不成问题。

 

我在得知这件事时倒没怎么惊讶,因为在春高的第三天,我们一起去了东京塔,然后一起讨论过近在咫尺的未来。

 

其实也有不少人对于我的现状感到吃惊,因为他们每次联系我的时候,总会发现我在做不同的事情。

 

十八岁时,我考到了驾照,也申请到了在英国的大学,学的专业和传媒有关。日常是在图书馆里兼职,整理日本文学(很多是漫画),出门被伦敦的妖风扇巴掌,然后顶着风给鸽子、乌鸦和海鸥拍照。

 

某天,我路过一家巧克力店,发现这正是当年幸子姑姑第一次见面时给我的那款,我那时候觉得特别好吃,特意记下了牌子。

 

于是我买了一盒,寄回日本。

 

暑假的时候我没有回国,而是去南欧玩了一趟。小葵很担心我在国外遇到麻烦,因为网上都说有人会专门抢劫或偷盗亚洲面孔的游客。我说没事,我的打扮堪比当地的小偷和流浪汉,包里是最低面值的纸币,手里还拎着一大桶矿泉水,连相机都换成了最差的。

 

如果不拿出相机,我只会被他们当做是贫穷的同行。

 

旅行的时候我没怎么买各地的纪念品,除了明信片。我写了好多明信片,寄去老家,还有寄往兵库。

 

十九岁时,我申请做交换生,然后发生了这样那样的意外,最后阴差阳错地去了荷兰学了半年历史。学习之余,我在牧场打工,见到了真正的牧羊犬,和它们一起跑起来牧羊,还学会了如何科学饲养牛羊以及给奶牛挤奶。

 

牧场的味道不太宜人,但草坪和风景很适合拍照,我拍了很多,其中有组照片在一本杂志上获了奖,妈妈对此非常高兴。

 

有一次下班时,我偶遇了两只打架的野生狐狸,拍下来发给了北信介。他看完说想到了后辈里的那对双胞胎,很神似。

 

小葵却撇嘴,她说她真是服了我和北信介了,俩人一个在放牧,一个在种地,好般配。我说那可不一样,他身上有种土地丰收之神的气质,你看他的水稻,种的多好啊。

 

至于我嘛……我只是个凡人。但我在把这件事说给北信介听的时候,他在Line那边笑了笑,提醒我:“豆腐汉堡之神。”

 

对哦,我是豆腐汉堡之神!

 

我乐不可支。

 

快到我生日时,小葵联系了我,那时我正因为想要出去旅行,最后莫名其妙地研究起了如何考取导游证。她说有件东西想寄过来。

 

收到包裹的那天伦敦的天气很差,我在图书馆里意外发现了当年我和她一起看过的那本获得直木奖的书,是角田光代的《对岸的她》。我重温了这个故事,和故事中的“葵”聊了聊,然后我打开包裹,发现我的小葵寄来了一枚银戒指。

 

「十九岁生日时得到一枚银戒指的人,一辈子都会幸福美满。」

 

那天晚上,我跟北信介说,他说得对,人就是要在特定的年龄才能看懂特定的作品。时隔数年,我终于看懂了,这个故事讲述了女性的成长和友情,以及——

 

人为什么要长大。

 

原文说,长大不是为了逃避生活,也不是为了关上门,而是为了再相遇。为了选择相遇,为了自己走去自己选择的地方。

 

我想,我应该已经做到了。

 

因为两地有时差,等到我睡醒的时候我才看到北信介的回复,他对我说:

 

「很久以前你就已经做到了。在你决定去东京的时候。」

 

31.

 

2017年的年末,我在研究毕业论文的时候,Hit-Point出品了一款小游戏,名字是《旅行青蛙》,小青蛙会在旅途中遇到各种朋友,它的旅行照片也很有意思。

 

小葵在兵库读大学,她一看到这个游戏就发给了我,说我简直就是旅行青蛙。我觉得好有意思,就把这个发给了北信介。

 

「看,简直跟我一模一样,决定了,以后我就这样署名,呱呱。」

 

「带回土特产这一点也一样。」他说。

 

但我也只是寄回过巧克力啦……毕竟英国是留学生公认的美食荒漠。

 

毕业后,我去了一家旅行社工作,之前想要考的导游证还真被我考出来了。旅行社的老板很欣赏我,因为我的传媒学知识和摄影知识发挥了不少作用,让我成为了那年最受欢迎的导游,没有人会不喜欢擅长拍照的摄影师。

 

最重要的是,我发现这个工作好有意思。

 

旅行能够把不同的人聚集在一起,不只是游客能够有所收获,我每次也都会有不一样的体验。看惯了的风景会因为不同的人做出解读而让我增添心得体会,和天南海北的人交流也让我觉得十分新奇……这应该就是我想要一直从事的工作了。

 

由于表现优秀,在第二年的夏天,老板奖励了我一台全新的Hasselblad相机,他想让我负责带去日本这条线的旅行团。我考虑了一下说可以,恰好小葵这时候找我有事,我买好机票,带着相机回去了一趟。

 

坐在飞机上,我发现我小时候对山的那边的想象,都已经出现在了我的相机里,留在了我的记忆中。我正在云端,我见过大海,喂过飞鸟,如今还有了自己喜欢的工作……虽然我不会回老家那座小镇定居,但还是很感谢山神大人的护佑。

 

“山的那边是什么呢?”

 

在我寄给北信介的上一张明信片里,我这样说:

 

「山的那边,是非洲大草原耶!」

 

32.

 

雨过天晴,今天是个好天气。

 

在收到署名“呱呱”的小青蛙寄来的非洲草原的野生动物明信片时,北信介没有在农田旁边,他准备把晒好的梅干和白糖按照网上的制作介绍放到罐子里,只是还没这么做,他就接到了一通来自后辈的电话。

 

“北学长,大事不好了!”宫治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

 

“怎么了?慢慢说。”北信介说道,他总是这样不慌不忙。

 

“这事可不能慢,你听了也会着急的!”宫治说,“就是,我刚才在店里看到那个照片上的女孩了!”

 

……嗯?

 

她什么时候回国了?完全没听她提过,不会是治看错了吧?

 

北信介恍惚了一瞬,刚想问他,然后就在听到宫治的下一句话时怔住了。

 

“她好像是要结婚了,北前辈——”

 

“……”

 

33.

 

在很小的时候,北信介就从妈妈那里得知,她在大阪的时候认识了一位好友,如今在和歌山县的一座小镇上居住。虽然好些年没见,但她们会定期打电话,关系很是不错。

 

那座小镇盛产柿子,深橘红色的那种,像太阳一样。

 

“她家有个比你小一些的女孩子,你可以喊她妹妹。”妈妈这样说。

 

北信介记下了这件事,点头。

 

妈妈又说,她们以前还开过玩笑,说以后如果住在一起,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就是幼驯染,说不定长大后还能结婚。

 

“就差那么一点点。”她惋惜道。

 

北信介不会把长辈们的玩笑当回事,“差点”和他有“结婚的缘分”的妹妹——那也只是妹妹。不过他是家里的次子,只有姐姐和弟弟,没体会过做女孩子的哥哥的感受。

 

妹妹应该就是像弟弟那样,需要被照顾的小朋友吧?他这样想。


小学四年级时,北信介突然收到了来自和歌山县的一封信,来自这位素未谋面的妹妹。她的字迹很幼稚,但内容却很有趣,她介绍了自己喜欢的动画片,还有她的小熊朋友,还放了一张很活泼的证件照……

 

只是阅读文字,他仿佛就能看到女孩写信时生动的表情,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可爱的妹妹,他要给妹妹准备些礼物,北信介想。

 

后来,两个人的通信增加了,一切都顺理成章。她寄来了好多树叶做的书签,北信介把它们一一地放在了书里,包括教科书,时至今日他家的书里还保存着一些。

 

有一次同学借他的课本看时,树叶掉了出来,同学很惊讶:“北,你还有这种爱好啊。”

 

“朋友送的。”他答,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书签捡起来。

 

对他来说,她不仅是妹妹,还是他的朋友。

 

只是说完这句话,北信介忽然发现,那位同学看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

 

“怎么了?”他不由得问。

 

“……没什么,就是感觉很少看到你露出这种表情。”同学挠了挠头,“感觉你好像挺骄傲的。这一定是你很重要的朋友吧?”

 

北信介点头。

 

“嗯。”

 

34.

 

第一通电话是在通信好几年之后,北信介没想到她会突然打电话过来。在看到来电提示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出了什么大事?

 

在接起电话的那一刹,少年罕见的有些紧张。

 

好在她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只是因为遇到了一些事而感到茫然。

 

北信介松了口气,像以往在信中那样,说出了他对这件事的理解,然后收获了她的感谢。其实从旁观者的角度看,他一度觉得她的想法很励志,至少他有被感染到,想要看她飞得更远,就像她的母亲支持她那样——被这样的想法所支配,他开口邀请她来兵库。

 

这个邀请并非临时起意,在北信介心底,她总要来这里玩一趟的,因为他能感受到她对兵库的喜欢掺杂着一些更复杂的情感。她或许今年会来,也或许是明年。她不知道是,他会在每一年的计划里,加入“如果客人来拜访,我应该带她去哪玩”的内容,然后随着年份的改变不断更新着。

 

虽然他们都做好了见面的准备,但那一年因为家中遭遇了意外,她最终没能前往兵库。她把自己的情绪掩饰的很好,所以北信介不会揭穿她的难过,他把闲暇的时间拿来陪伴她,陪着她体会到“长大”的感觉。

 

只是在那时候,一向理智的他忽然生出一个想法:如果人能够不长大,那就好了……因为那样,她就不会明白“死亡”的含义,也不会感到悲伤。

 

……这样的想法好幼稚,他想。

 

在从妈妈那里得知,也许她会来兵库上学时,北信介感到惊讶。他没想过还会有这种可能,如果她真的来这边读书,和他在同一所学校,那么她可以出现在体育馆里看他练习,然后放学后一起走,他可以带她去兵库各种有趣的地方,实现他之前的那些计划。

 

只是这样想想,他就不由得感到高兴。

 

不过这样的情绪很快就被少年藏了起来,因为他得知了女孩的另一个选项——东京。理智迅速地战胜情感,去东京对她来说是更好的选择。她本来就是要飞出大山的小鸟,她活泼开朗,生动有趣,只要和她相处就会不由自主地感受到一种生命力。

 

这只小鸟要飞往远方,但远方不一定有他。他只需要注视着她就好。在某种意义上,他竟然和“山神大人”没什么区别……因为他是前辈,是哥哥。

 

但是她说,“因为排球是你的朋友呀。”

 

……蝉鸣的声音变弱了。

 

她还说,祝他们各自顺利长大,梦想成真,和他做了一个约定。她的眼睛亮亮的,和她拍下来的小松鼠一样,让人会忽略她说了什么话。不过既然地球是圆的,那她的话就是合理的……对他来说,她是重要的“朋友”,是他在长年累月的通讯后已经习惯了的,生活中的一部分。

 

她是重要的。

 

是他更认真对待的人。

 

35.

 

稻荷崎输给乌野的次日,监督让他们自由活动。因为没想到会在首战败退,酒店预订了好几日。二年级和一年级们基本都去看比赛了,留下三年级们面面相觑——这时候阿兰问他,你不和她出去玩吗,接下来你们可能有段时间见不到了。

 

阿兰知道她,宫治也知道,他们俩曾经无意间看到过他钱夹里的照片,是那天在鸟居前,他给她拍的,因为莫名地想要纪念些什么。后来她来看稻荷崎的比赛,他们更是直接对号入座,把人记了下来。

 

再后来,照片更新成了在东京塔拍的合影。

 

昨天结束比赛后,她找过来的时候,北信介看到她把眼睛都哭红了。当时她问过他第二天要做什么,北信介想,确实应该在东京逛一逛。以往来这里都是参加比赛,还没怎么在东京玩过,“那就交给我吧!”她说,信心满满,“我对东京很熟。”

 

他们去的最后一站是东京塔,在展望台上,两个人一起俯瞰东京。

 

“这里和在山上看到的景色完全不一样。”她笑眯眯的,侃侃而谈,跟他说自己以后的计划。毕业后出国,然后要去很多很多国家,拍很多照片。或许在这个过程里,她能够发现自己到底喜欢什么,然后找到自己想做的事。

 

北信介想,她总说他完美,其实她不知道她自己是怎样的闪闪发光。

 

她为了看懂他买的书就提前学了高年级的课本,尽管学校只有很少的人,她也没有只满足于第一名,而是让分数不断提高。因为想要弄懂相机的说明书就好好学了英语,因为想要来东京,她做了很多……虽然她总觉得自己突发奇想,但每件事她都做得很好。

 

包括她出国之后所做的每件事一样,学习,打工,摄影,还有她一时兴起去考的导游证件。即使如今的他只是在多年后进行回忆,依然觉得她熠熠生辉。

 

北信介忽然想起了那年夏天的梅子,白糖浸透了梅干,很甜。但无论是在东京塔上的时候,还是如今的他,唇齿间的果味都有些酸涩。

 

有时候他看她,总觉得自己在看风筝。不是说风筝飘忽不定,需要被线收束着,而是她总是要飞得更高更远,那是她的未来。而他则不同。

 

北信介记得,在分开之前,因为她口渴,他让她等一下,他去买汽水。在眼睛扫过可尔必思的时候,彼时的他忽然想起来他那个来自爱知县的后辈角名,提到过一个老家那边的传闻。

 

“我们那里有个学校的学生在告白时,会送上可尔必思汽水,意思是‘不要摇晃’,也就是‘不要拒绝我’。”角名说,“他们还会在瓶身上用白色的笔写上文字,等到喝完之后就能看到了。”

 

侑立刻计较起来,说你这么清楚,该不会是你收到过吧?然后治加入了其中,现场乱成一团。北信介不太记得他们吵了什么,他只是想,小孩子会注重结果,大人注重过程……那么对他来说,其实和她有没有结果并不重要。

 

比起影响她的选择,他习惯于陪伴她。

 

……不,不算是习惯。

 

是喜欢。

 

未来啊……山的那边是什么呢?所谓未来又是如何呢?

 

少年北信介拿起白色的笔,写下一行字。

 

36.

 

多年未见,小葵仍对我没有和北信介在一起这件事耿耿于怀,她问我既然回了兵库,为什么不联系北信介。我说现在是属于我们俩“谁也不带”的单独游玩时间,是我租了车带她追忆青春的时刻,不要提其他男嘉宾。

 

“说不定是他以为你没什么想法,才一直没说。”小葵说道,“别忘了,日本人连表白都是夸月色真美。”

 

……但我和他之间也没说过类似月色的话啊。

 

我回国的原因是小葵要订婚了,她在大学依然有打排球,因此认识了她现在的男友。两个人感情很好,志同道合,所以打算在毕业后先订个婚。她把她网购的头纱拿给我戴,我说我又不订婚戴什么戴,她说她懒得盘头发,不如在我头上试试效果。

 

然后我顶着头纱去路边的一家饭团店买吃的,店员很活泼,问我既然戴了头纱和戒指(小葵送的那枚),是不是要结婚啦?

 

我说你猜。

 

这时候店长从后厨走出来,我感觉他很眼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也正是这时候,先前和我说话的店员见他出来,兴致勃勃地和他聊起一件事,我因为站在那里,就顺路听了一耳朵。

 

可尔必思汽水?白笔写字?

 

店长“嘁”了一声:“这个我早就知道了,角名说过。”

 

我突然意识到了店长是谁——这人是宫治学长!

 

……等等,如果这件事是角名学长说的,那么北信介可能也知道这件事。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递给我的汽水,的确就是可尔必思。

 

我的一颗心提了起来。

 

在拿到汽水之后我没有立刻喝,因为有点舍不得,回家后我把它放进了冰箱。再后来,天啊,我把这件事忘了!

 

可能是我想多了,但是——

 

在退订公寓时,所有家具连带着里面的东西,都被幸子姑姑大手一挥,送回了和歌山县。那么,妈妈有见到那瓶饮料吗?我走出饭团店,给妈妈打了电话,语气有些焦急地跟她描述了这件事。

 

“哦,这个啊。”她说,“我一看保质期过了,就打算把瓶子拿去回收,所以把饮料倒了出来。的确有一行字……我还以为是你写的,觉得挺有纪念意义,专门拍了张照,我找找看。”

 

竟然真的有字?!

 

图片发过来的那一刹,我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空气里残留着雨滴的潮湿,而我与他写过的每一封信,打过的每一通电话,还有在鸟居前坐在台阶上的对话,以及出国后我与他隔着时差的聊天记录——一幕幕往事都在我心中浮现。

 

最后的最后,是他在东京塔上递给我的汽水瓶。

 

……啊,这是他给我的“月色”。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37.

 

「来とは、今である。」

 

——所谓未来,就是现在。

 

38.

 

未来是什么样的?这是每个人都曾思考过的问题,在青春期出现的频率最高。对于我来说,我的未来是远行,而在写下这句话的刹那,也就是所谓的“现在”……我奇迹般地理解了他在那一瞬间的想法。

 

我想,也许对于北信介来说,他设想过的未来,他的此刻,他的现在,都有我的身影。

 

如果我是在当年发现了这句话,我只会以为那是他对我的鼓励。事实上他的确给了我很多鼓励,他一直如此。少年含蓄的心意,如同那天美丽的深橘红色晚霞一样,被留在了记忆的深处……北信介大约是觉得,这样就足够了。

 

如果我不知道他的心情,我一定会继续把我对他的感情强行当做“尊重”,因为做朋友要比做恋人更长久,因为我们都不想影响到对方的选择……但是,我现在知道了!

 

所以我不同意再这样含蓄下去,我的小熊朋友和大熊朋友,还有人类朋友小葵,大家都不同意!既然他不说出口,那就换我去说。

 

离开饭团店后,我驱车赶往我时常写在明信片上的地址。在下车之前,我想把头纱还给小葵。小葵坐在副驾驶上吃饭团,边吃边说:“不用不用,送给你啦,咱俩谁跟谁呀……你忘啦,小时候我就支持你。”

 

“恋爱自由!”她对我眨眼睛。

 

于是我笑起来,踩着农田旁边的小道,朝着北信介家跑过去。

 

我跑过来的时候,北信介刚好从家里出来,他打算去田边看看,然后就看到了远处的我。他后来说,那时的我戴着的头纱在随风飘舞,很自由,就像一直以来我给他的感受一样。

 

而我对他说:“北信介——你知道吗——”

 

“地球——是圆的——”

 

长大是为了再相遇。为了选择相遇,为了自己走去自己选择的地方。

 

——我走到了山的另一边,也跑到了他面前,然后一把抱住了他。

 

山的那边是什么呢?我们的未来又会如何呢?我不知道,因为世界是无限的,人生和理想都有着各种可能。只是在前行的道路上,在我所奔跑着的现在,我有我想要特别认真对待的、重要的存在。而这和我打算继续登山,继续飞翔在天空中……是不冲突的。

 

所谓未来,就是现在。

 

北信介怔了好一会,然后笑了笑。

 

“你来得正好。”他揉了揉我的头发,“梅子还没有过季。”

 

END

 

 

 


*置顶有关于合集本的本宣,不要错过,速速入群~


惯例说一下写这个故事的想法。一年前,我突然有些想写北,他在我心底是个很完美的人,于是我打了个大纲。后来我有一次看到一个话题是说,从小地方出来的女孩们,如今都在哪里呢?

于是我想,那我试着写一个“人生是旷野”的故事吧。

在这里要感谢我的朋友烤烤 @将烨 在写这篇故事的时候我们聊了很多,为我提供了好多帮助,让我感受到了那种自由的感觉。

我做了很多新的尝试,在我心底这个小镇是像新海诚电影里一样的风格,为了写出更多的日常感,我第一次尝试写了很多妹身边的人物,她甚至有一个竹马(往常故事里的男性如果有名字,基本是渣男),而且还有副cp,还设计了女孩子们之间的友情线……

在这个故事中,恋爱的感觉没有很强,更多的是北前辈的陪伴感,他是真的在陪着“我”长大。我觉得北很符合我对日本人那种含蓄的印象,他是很脚踏实地的人,他不怎么会去说,而是做实事……在写作中,我一度觉得好像两个人永远做朋友也挺好的,因为含蓄其实就是会错过。

但我不同意,咳咳,给我HE!

毫无疑问,故事里的妹遇到了幸子姑姑这个捷径,但她本身就是要离开这里的,她的好成绩是姑姑选择帮她的原因。留在家乡其实不是什么很差的选择,也不一定要出国,但是,我们的心一定要是自由的,我们做出的选择,是自愿的。长大就是为了如此。

妹有被幸子姑姑影响到,小葵有被妹影响到,这是一个女生们传递力量的的线(或许?)……私货加的有点多的一篇。可我就是感觉,北就是这样会支持着他喜欢的人的前辈。

山的那边是什么,交给你来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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