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有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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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七/跳跳中心向】骤雨落三更

*是之前的解禁稿,感谢邀请~

*跳跳x青光剑灵中心,亲情向。


《骤雨落三更》

 

正月半,又至上元节,民间风俗祭门户,魔教也不例外。跳跳一向醒得早,寅时未过他就晃出门了,昨日三更才落了阵雨,如今虽然停了,地上却也湿漉漉的结了层薄薄的冰。巡夜的小卒逐个向他问好,少年随意地点点头,闻到东厨的方向传来豆粥的香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天是什么日子。

 

有人步履匆忙地走过,同他打了声招呼,却不防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跳跳忙扶了一把,问他:“牛堂主,天还没亮呢,你这是要去哪?”

 

“护法,厨娘昨日嘱咐俺去折些水杨枝来祭祀……”牛旋风不好意思地说道。

 

他后半句话不提,跳跳已心下了然,定是牛旋风吃酒吃忘了此事,担心被厨娘训,落个没饭吃。这人也是敦厚,这事吩咐小卒们去做不就行了,偏要自己踩着冰去。

 

“不行,他们办事不利落。”牛旋风连连摇头,“俺不与护法闲话了,再晚点那杨树枝子都得被人折没了!”上元节家家户户都要折杨枝,他的担心不无道理。

 

只是牛旋风这厢说着,脚下又是一滑,还好一柄折扇凭空横了过来,拦在他身侧,免得他摔个人仰马翻。

 

持扇的少年笑吟吟道:“这天气别说是你了,就是骑马,那马蹄也要打滑……牛堂主,不知你觉得——我办事如何?”

 

“护法自然轻功了得!”牛旋风实话实说,但是劳人家跑上一遭,他心底过意不去。

 

跳跳只摆摆手,让他晚间送坛好酒过来,然后不等牛旋风推辞,就飞身而去。牛旋风望过去,只听到青色衣衫踩在枝桠上发出的轻微声响,人却已是望不见了。

 

他在心底感慨:护法真是个热诚之人!

 

殊不知跳跳这般热诚,只因那片地界是他常去的地方。此处虽然距魔教营地尚有一些脚程,但他一路疾奔,红日初升前就赶到了。少年先折了树枝,见时辰尚早,周遭无人,这才挪开一块青石,从泥里取了件长盒子出来。

 

但见他解开裹着的绸布,露出一柄隐泛青光的宝剑。

 

少年取下剑鞘,自顾自地说道:“今日又准备编什么故事?”

 

若是旁人在,定以为他是吃多了酒有些神志不清,在这里自言自语。但跳跳一向谨言慎行,断不会出现此等情况,他说这话,只因在剑刃出鞘的时候,一位只有他能看得见的年轻女郎悄然出现,此刻正忿忿地谴责他。

 

“跳跳,你平日里总埋我在土里,好不容易得见,就说这般伤人的话!你可要知道,不听长辈言,吃亏在眼前——”

 

跳跳哑然,她又算哪门子的长辈……

 

“怎么不算?”像是知晓少年在想什么一般,女郎立即说道,“历代青光剑主的年纪加起来也及不上我,我自是长辈!”

 

跳跳只道她歪理连篇,没什么反应。女郎见状,长叹一口气,下一刻忽然化作虎背熊腰的壮汉,他捏着手帕,故作姿态道:“可怜见的,我们的小郎君年纪轻轻就这般老气横秋,一看就是缺少叔伯的关心,就让人家来代劳吧——”

 

“告辞。”

 

少年把剑收进了剑鞘里,动作行云流水,只是被他抱住的剑鞘发出嗡嗡的铮鸣声,似是在抗议他的冷酷无情。这声音实在烦人,跳跳只得将剑身稍稍挪了挪,先前的壮汉又出现在眼前,只是他捂着喉咙,仿佛被人扼过一般,满脸心有余悸:“今日是上元节,你竟也对我这般无情无义,真让人伤心。”

 

跳跳忍无可忍,直言道:“别用这种模样说这样的话,正常点。”

 

“心情不好吗。”壮汉变成一个声音稚嫩的小童,扎着双髻,仰着头看他,“那我变成黑心虎,让你捅几下出个气,可好?”

 

“嘁。”跳跳倒是笑了一声,“不好,我会亲自报仇的。”

 

小童挑了挑眉:“你报仇还不得带着我去?但你现在可不要轻举妄动,你那剑法比你父亲还差上许多,更别说是跟我相比了……”

 

其余的声音再次被收进剑鞘之中——将青光剑放回的同时,跳跳一边想着应该将佩剑转移到何处,一边又不由得想到七剑的其他传人。在这种万家团圆的节日,他们在做什么?是否会同他一样孤单一人?又或者他们也有剑灵陪伴,可他们的剑灵……

 

是否也会这般轻浮?

 

“万物皆有灵”——跳跳幼时曾经听过这个说法。但那时阿娘只告诉他草木皆有情,令他善待那些院中花草,烈日炎炎时需得浇水,大雨滂沱时要及时挡雨,春日里施肥,冬日里还要裹些厚布……

 

跳跳似懂非懂地照做了,于是在来年,他看到抽着绿芽的枝条,还有后来绽放的铃铛花。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父亲欣慰地笑道,“这是草木在报答你啊。”

 

“是呀,它们念着你呢。”阿娘摸了摸他的头,“只要你心诚,总能有所回报。”

 

幼时的跳跳深以为然,他低头看向面前蓝色的铃铛花,同它小声道谢,又盼它别忘了再来看他。于是不止花草树木,就连蚍蜉这样渺小的存在,他也没有轻视,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搅乱它们的生活。

 

现在想来,正是因为父母的循循善诱,因为有他们以身作则,他才会亦步亦趋,才有了如今的跳跳。只是那样善待世间万物的父母,却死在了魔教教主的手中,成为那人称霸江湖的路上,无足挂齿的垫脚石——昔日智勇青光剑,如今魔教刀下鬼!

 

跳跳还记得那日,阿娘察觉花草有恙,病病殃殃的,让他下山去镇上寻花匠。因近来江湖不甚太平,阿娘还嘱托他带上防身的武器。恰好父亲练剑回来,于是将青光剑向他手上一抛:“吾儿,拿去便是!”

 

“我既拿了它,您岂不是没有佩剑了?”跳跳问道,他虽然很喜欢父亲的剑,但那到底不是他的剑。

 

父亲大笑:“非也,心中有剑意,木剑也有威力。名剑固然少见,但最重要的是剑法和持剑者的决心……”父亲本要再说些什么,但阿娘见乌云密布,晚间少不得要落雨,便嗔怪地制止,让他快些回来。

 

晚间果然雷声阵阵,跳跳急急忙忙地往家里赶,大雨还是骤然落下,打湿了他的衣衫。他将药包揣在怀里,三步并作两步赶回天悬白练附近,然而本在疾驰的他忽然停下脚步,惊愕地怔在原地,任雨水将他洗了一遍又一遍。

 

一片狼藉。

 

平日里被精心打理的花卉坠在陶盆的碎片里,甚至有的被连根拔起,奄奄一息;院中的小树被拦腰切断,只有圆面上的年轮记录了它曾经的枝繁叶茂。

 

但最可怖的当属倒在血泊里的夫妇二人,还有他们身后墙壁之上,有人以鲜血写下的字。

 

“杀人者,魔教黑心虎。”他喃喃地念出声,跪在地上,悲痛欲绝地握住剑柄,险些呕出一口血来。

 

这是何等狂妄的恶徒……

 

自古都说善恶有报,但上天何其不公!

 

在为父母收殓之后,已是夜半三更,雨势渐弱。

 

跳跳跪在父母的坟冢之前,他清醒地知道,如今的他想要与如此嚣张的敌人对抗,无异于蚍蜉撼树。即便没有青光剑,父亲与阿娘也都是剑技高超的剑客,可他们联手都不是那人的对手,何况是如今的他?

 

当下还是应该探听消息,确认魔教是否知道他这个青光一脉遗孤的存在。若是不知,他刚好可以混入教中做一小卒,然后十年磨剑,练就一身好本领,那时他若身居高位,要下手也容易些……只是无论知与不知,这表明身份的青光剑,他都绝不能再带在身上了。

 

那是他最曾引以为傲的存在,如今却是与青光一脉最后的联系,而且将要被封存。甚至就连他这个人,也要更名换姓,就此销声匿迹。

 

今后他要用别的武器来代替练习,直到天时地利人和并存之时,他将再拿出青光剑,用至亲之剑,为父母报仇雪恨。

 

黑心虎,他必要除之!

 

若一朝不成,那便蛰伏十载——

 

湿漉漉的泥土被他拨开,指缝里落满了泥土,少年浑然不觉,只是选着最适合藏剑的地方。他将剑用衣衫裹起,但心神动荡却未能将剑拿稳,于是青光剑摔落雨中,竟在某一瞬因为震颤,剑鞘悄然脱落了分毫。

 

冷静点。跳跳咬定牙关,告诉自己,若是你在此刻都这般心神不宁,日后又如何卧薪尝胆,如何为父母报仇?

 

“你这小郎君,倒真是斩钉截铁……我喜欢你的决心。”

 

骤雨忽停,跳跳难以置信地回头,只见近处站着一位女郎。他心下大惊,这人是何时走至他身侧的?为何他丝毫未能察觉?但方才山间一直在落雨,这位气质斐然的女郎,她那件蓝衫却是没有半点被淋湿。

 

她是人,还是山间灵气凝成的山鬼?

 

女郎目不转睛地看向他,眼神里满是激赏:“在想我是谁吗?我是……”

 

“你手里的剑。”

 

原来,这世上还有剑灵的存在,而她正是青光剑之灵。

 

据她所说,起初青光剑本不能操纵雷电,而她也不叫青光。剑灵平日里藏与剑中,在被她认可的青光剑主持剑出鞘时才会出现,遇敌时剑灵会与剑主一起并肩奋战,同心协力。跳跳此前离开时,她感应到上一任青光剑主的离去,就此沉睡,她原以为又要过上许久,才会被心智已成的下任剑主唤醒,却没料想黄口小儿竟有这般近乎残酷的冷静与决心。

 

于是她醒来,于是骤雨停息。

 

“这应当是我沉眠之中,最短暂的一次。”女郎说道,“你小小年纪竟有这般决心,日后必成大器。”

 

“不是这样的。”跳跳站起来,他踉跄了一下,却是握紧了拄着的青光剑,“我、我非常痛苦,但我不能溃逃、不能绝望……”

 

“只有在我确信我可以奋力一搏,以牙还牙之时,我才能够发疯。”

 

于他而言,绝望其实是在拥有倚仗之后,才能行使的任性。

 

按理说,跳跳不应当信任这个突然出现的神秘女郎,但或许是她沉静的模样像他记忆中的母亲,又或许是青光剑与剑主之间的熟悉,于是他相信,她的确是剑灵。

 

一定是因为父母不忍他在人间太孤独,所以才有剑灵陪伴他。

 

一切是因果报应。

 

只是随着年纪的增长,跳跳逐渐意识到,他对青光剑灵的认知存在一定的误解。起初他以为她是外表温婉,实则性格直爽的阿姊,他也敬她如师长,只是时间一久,他发现剑灵性格狡黠,不喜百无聊赖,偏爱戏弄于他。

 

确认魔教对青光剑主后人尚在一事并无觉察之后,跳跳混入魔教之中,成为一小卒。后来机缘巧合,少年得到赏识,年纪轻轻就担当重任,成为魔教护法,离他的十载之志又近一步。

 

护法虽然待人八面玲珑,但他惯用的武器是折扇,真论起功夫来,似乎并不如几位堂主。就连小卒们在比武之时开设赌局,都不会赌他取胜。

 

“我若是你,听到这话非得认真起来扬眉吐气,让他们都闭嘴。”女郎忿忿道。

 

这般护短的语气倒真让跳跳恍惚了刹那,险些以为她是他的至亲。

 

虽然曾在小时候看过父亲使用青光剑法,但意外来的猝不及防,他未能习得全部。好在有熟知剑招的剑灵相帮,捡支树枝也能同他比划,让他有模有样地学上几式。起初跳跳只会偷偷摸摸地离开魔教,取出青光剑跟剑灵练习剑招,后来他成为了护法,就可以更加游刃有余地去寻借口,瞒过小卒与同僚,去继续练习剑法。

 

“我又不打算用这把扇子闯出什么名堂。”少年说道,他手持青光剑,有些生疏地练习着他才刚看过一遍的剑式,一遍又一遍,“再说了,我做得差些……能让黑心虎少些警惕,也能少去做些恶事。”

 

剑灵闻言沉默。

 

她明白跳跳的意思,前者不难理解,黑心虎自然不会任用过于锋芒毕露的属下。那么后者呢?卧底可不是轻易就能担当的。既是想留在魔教,积累实力,等待一击必杀的时机,必然要付出些许代价。

 

在定期服用黑心虎提供的药丸,等候解药这方面,跳跳已经找到了熟练的敷衍方式。但魔教无恶不作,他既身居高位,少不得要替他们做些伤天害理之事,即便能够暗示旁人该如何自救,但他总不能半点鲜血都不沾染,否则怎能继续为魔教所信?

 

所以少年是痛苦的,他厌恶自己的所作所为,但他又绝不会放弃报仇。于是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一点一点地避开那些事情,能少做些就少做些,能受些小伤规避就受些伤,药粉撒上来的痛并不及那夜三更时的雨,这样的痛总好过良心上的自责。

 

好在黑心虎如今也觉得他在传讯方面更堪大用,别的事情都会丢给其他堂主,正合了跳跳心意。

 

“若是以后真有人要寻我报仇,我会认的,只求他再等等,待魔教覆没。”青光剑垂在地上,跳跳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不然……”

 

他那句“我死不瞑目”还没说完,就被一个听起来很苍老的声音打断了:“咳咳——”

 

跳跳诧异地看过去,只见先前教她剑法的女郎忽然变作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谁家的小郎君整日里说些丧气话?来,让婆婆来给你冬日的温暖!”

 

少年一时失语:“算了吧,你又碰不到我。”

 

“但我可以感动你。”她真诚地说道。

 

“……”

 

就这样几年过去了,对于彼此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也算是心知肚明。跳跳这家伙虽然在外人面前可以谈笑风生,说些玩笑话,但在她面前总是少年老成,没点乐趣,而且在上元节这种日子,他怎么可能心情会好?

 

既是他的前辈,剑灵自然想逗他开心,谁知他竟不领情,把她又关回了剑鞘里,实在可恶。

 

跳跳练了会剑,这才折了杨树枝翩然而回。远远地就瞧见牛旋风在营地门口踱步,显然已经等了许久,一见到他就忙迎过来:“护法,你可回来了!俺老牛要被厨娘念叨坏了,说要是误了祭神的时间,要拿我是问!”

 

“这不就来了吗。”跳跳递过去一把杨树枝,“时间还早,快去吧。”

 

牛旋风又道谢,不忘说他已经差人送过酒了。跳跳看着他匆匆离开的身影,又觉得好笑,世人都在求神拜佛上着急忙慌,人人都是虔诚的信徒……但是神明真的会听得到人们的祈福,然后护佑他们吗?

 

若是世上真的有神明,那跳跳会第一个站出来质问他们,为何不庇护他的父母?

 

求人不如求己。

 

晚间,跳跳谢绝了牛旋风邀他一起不醉不归的好意。吃酒误事,若是饮得太多,说出什么真心话那就功亏一篑了,但他倒是收下了魔教送的纸灯。

 

自前朝起,人们就有燃灯祭神的习俗,跳跳虽对祭神的事情一概没有兴致,但他猜困囿于青光剑中的某人或许会喜欢。于是当夜他烫了酒,又提了灯,去杨树林——寻剑。

 

要是被小卒撞见,准得问他:“护法夜半出门,莫不是去私会哪家女郎?”

 

唉,他这是去见祖宗。

 

“没想到你真来了!”青光剑甫一出鞘,就听见小童嚷道,“你要是再不来,我只能自个儿变出一家老小同我过节了。”

 

少年不免惊奇:“你还能学女娲?”

 

“不能,只可在梦中。”小童悻悻地说道,半大的孩子想往青石上站,还上不去,最后她气鼓鼓地变成一位身姿高挑的郎君,这才站了上去。

 

“需要我提醒你,你可以飘上去吗?”跳跳无奈道。

 

“不要。”再应答时已换成了女声,跳跳看过去,原来不是位郎君,而是女扮男装,“虽然我是剑灵,但我总得把我自己当个人看啊。”她说。

 

跳跳闻言沉默,他想起来一些事情,终究没接这话。倒是女郎见他拎了纸灯,惊讶道:“你是打算祭神,还是祈福?”

 

“你怎么想?”跳跳将问题反抛过去。

 

“嘿,我不就算是神的一种吗?祭什么神。”她倒是大言不惭,“那就祈福好了。”

 

少年给自己倒了杯酒,尝了一口,闻言挑眉看她:“对着你祈福,有用吗?”

 

“怎么没用。”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听好了小郎君,你可有什么心愿需要我帮你达成?速速道来!”

 

跳跳没搭话,他又倒了一杯酒。

 

剑灵没有实体,自是不能饮酒,所以他这酒是要对着天上的圆月,祭拜双亲的。跳跳什么话都没有说,又像是在心底说过了什么,女郎沉默地望着他,最后看到少年恭恭敬敬地以双手持酒杯,将甘甜的酒倾倒。

 

“多了可不行。”他笑了笑,“阿娘会怪您贪杯的。”

 

察觉到原本活泼的剑灵也变得默然无语,少年偏过头来看她,若无其事道:“许愿是要先燃灯的吧。”

 

“嗯,是啊……”女郎忽然瞪大了眼睛,“你方才说?”

 

“只许一次。”跳跳取出打火石,霜寒夜深,他好一会儿才打出火,将灯点上。他正要放灯,一只手却按了过来,少年心下一惊,下意识地看向对面的女郎,分明他们无法触及彼此,但他却明白了她的劝阻之意。

 

“别急。”她说道,“我猜你今日一定是在想,求神、求人,都不如求己。‘跳跳啊,你只有你自己’……对吗?”

 

分毫不差。

 

若不是知道她离不开青光剑,跳跳定要怀疑她白日里是不是飘在他身边,听到他说话了。不对,他那是心声,就算她在他身边,也绝不会听见——

 

素日里再波澜不惊的少年此刻都不由得怔住,她是真的很了解他。

 

“那是当然,我总归是你的前辈。”她得意地笑了笑,又严肃起来,“别打岔,我说这话是想告诉你……”

 

“跳跳,你不只有你自己。”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直至帮你实现心愿。”

 

她松开手,跳跳不自觉地跟着这么做了。于是纸灯随风起,它亮堂堂的,然后高高地飞向夜空。带着心愿、带着祝福,自由地、永远地飘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跳跳想,他能有什么心愿?这些年来除了报仇,他全无别的想法。早先他闭上眼睛,眼前却都是那夜的惨状,是下不完的骤雨,将他就此淹没。而卧底的生活将他彻底割裂成两个部分,在外人那里他是彬彬有礼、左右逢源的少年护法,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只有在剑灵身边的时候,他才是以前的那个孩子。

 

温热的酒顺着喉咙落下,少年不由得有些想,如今他在眼前看到的雨越来越小了,那么现在的他,可以被允许发疯吗?

 

“不要喝太多!夜里冷,你若是冻倒了,我可没办法送你回去。”她嫌弃地说道,“正月半的深夜,是真的能冻死人……我若是你,今夜就不过来了,留在屋里不好吗?暖暖和和的。”

 

跳跳也没有看她,他只看这圆月:“不是我走的时候,你说了一句,想要一起过上元节吗?”

 

“……”

 

什么啊,她还不是怕这孩子想不开。

 

“那真是谢谢你了。”剑灵说道。

 

“不用谢。”跳跳答道。

 

月明星稀,少年回到住所,躺下来闭上眼睛,忽然发现,眼前已经不落雨了。

 

三更天已过。

 

跳跳不止一次筹措刺杀黑心虎。在跟随魔教去西海峰林之前,他就进行过一次筹谋,那时少主还未出山,堂主皆出门在外,是近乎完美好时机——他取出青光剑,问剑灵:“我要去吗?”

 

“如果你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她注视着迷茫的他,眼神里的温柔仿佛可以包容他的一切错误,哪怕刺杀失败,他会为此送命,“我会尽我所能,陪你血战到最后一刻。”

 

于是少年没有去。

 

因为这个机会太好了,好到他冷静下来,发现这其中留有破绽。或许黑心虎也在谋划着什么大事,在做这事之前,魔教也要进行一轮肃清,他若真去了,定会中计。

 

跳跳惊出一身冷汗,如果中计,他多年来的忍辱负重与苦心经营,都会毁于一旦。看着面前镇定的青光剑灵,他心知她早已看出问题所在。

 

“你为什么不劝我?”他不禁问道。

 

“因为我知道你会发现的。”她说,“你只是……把自己逼的太紧了,这样很累。你也只有十七岁,不是吗?”

 

少年颓然地握住青光剑,他失去力气,心中后怕不已。

 

才落过雨,天就晴了。远处乌云褪去,日光灼灼,剑灵温和地望着他:“我想,这样好的时机,你或许可以拿几坛酒,彻彻底底地醉上一次。”

 

他被准许发疯。

 

黑心虎只留意是否会有人来刺杀他,却不会留意他的属下在何处贪杯喝得酩酊大醉。于是跳跳取来酒,此刻无人监视他,他再不用虚与委蛇,连做梦都要担心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少年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酒,眼神尚且清明,头却已经有些发昏了,他道:“如果我做不成,父亲与阿娘会怪我吗?”

 

“他们不会怪你,因为这本就不是他们强加给你的使命。为人父母,总希望子女可以更快活一些。”她站在他身前,耐心地说道。

 

“但我自己过不去这个坎。”跳跳又喝了杯酒,空了的酒坛被他随意丢到一边,摔了个粉碎。十年来他从未有这样畅快淋漓的时刻,他原以为这样的感觉会是在诛杀仇人之后,没想到在这之前,他竟然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这本不该属于他的。

 

剑灵原本在想着怎么宽慰他,却不防少年突然说道:“如果你帮我实现了心愿,你能离开青光剑吗?”

 

“怎么。”女郎挑了挑眉,“你赶我走?”

 

“你之前告诉我,青光剑本就不能纵雷使电。”跳跳艰难地说道,“我以前也听父亲说过,最早那位青光剑主,是一位叱咤风云的侠女。她畅快一生,行侠仗义,最终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身受重伤的她为了保护被欺辱的一家人,战至最后一刻,客死他乡。”

 

“她没有婚配,更无子女。那家的小童得到了青光剑与剑谱,成为了下一任剑主,也是从那时起,青光剑在那样的夜晚,会发挥出更大的威力。我想,那一定是因为初代剑主……自从见到你之后,我就在想,你是否与那位侠女的意志有关?”

 

她沉默地望着他。

 

“如果你是,你死后变成了守护历代剑主的剑灵,就连我这样对青光剑法一知半解的人,都能能够在你的指导下练就一身本领……这很伟大,但于你不公。”

 

少年回望她:“上元节时你同我说,你总得把自己当个人。我知道,你一定更想做人,而不是做这年复一年都被困在这一方小小天地里的剑灵——所以我问你,你是否可以离开。如果我得以完成心愿,那么日后我会亲自教导我的传人,世世代代,这是青光一脉自己的责任,不应由你来承担。”

 

“不要太自以为是啊!你又不是真的神明,你只是你自己——”

 

所以,这是不需要她的意思吗?

 

她久久地望着眼前醉意醺然的年轻人,忽然笑了笑:“跳跳,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时,是什么时候吗?”

 

不就是那个永远落不完骤雨的深夜吗,跳跳有些疑惑。

 

“不是的。”她摇了摇头,“之前你父亲练剑的时候,我就曾看过你了。”

 

因为天下太平,青光剑鲜少出鞘。距离上次与青光剑主相见已是过去了几年,她没想到再次出鞘是被剑主拿来用上一通精妙绝伦的剑招,目的竟是给他尚在孩提的儿子看。

 

“以后想学吗?”

 

“想。”小童脆生生地答道,“父亲,这是什么剑?”

 

“她叫青光。”

 

“那我以后可以用青光剑吗?像您一样‘哗’的一下,树叶就都落下来啦。”小童仰着头问。

 

“只要她愿意。”青光剑主笑道,回头看向注视着他们父子的剑灵,“我想,只要你善良勇敢,不忘初心,她一定会认可你的。”

 

跳跳怔住,他看向自己手中的剑,只需一挥,剑气就会奔向树叶,哗啦啦地落下来——原来这才是他最初的心愿吗?

 

青光浮在空中,她微微弯腰,伸出手,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她并不能触碰到他,而他也没有狼狈到需要她的鼓励。但是,她就是很想告诉他——

 

“跳跳,你长大啦。”

 

是什么落到了掌心中,一滴又一滴?原来是他的眼泪。

 

“明年……再一起过上元节吧。”他说。

 

“好。”

 

这样的场景再度发生时,跳跳其实有些恍惚。因为不同于当日,此刻大雨如注,方才刺杀黑心虎失败的少年狼狈不堪,即使在这样最有利于他的时刻,他仍然失败了吗?

 

身上的伤口不是假的,雨水落下来的时候会有痛感。跳跳想,是他太不自量力了,虹猫他们几个人都打不过黑心虎,他竟妄想一个人复仇。

 

可是,好不甘心。

 

剑灵身上的衣裙也破了许多地方,与他一样伤痕累累,她在履行着承诺,与他一起战斗。但他又做了什么呢?他让父母失望,也让她失望……

 

“雨还没有停。”她忽然说道。

 

跳跳抬头看她。

 

“你之前不是探听到消息,还有其他剑主在这附近吗?”女郎说道,“如果你想再重获黑心虎的信任,引他入局,为什么不去寻找他们相助,再次放手一搏?”

 

“我不认为我会违背承诺,而你多年来的努力也绝不会是蚍蜉撼树。”她认真地说道,“我始终相信‘善恶终有报’……不信的话,等此间事终,你再回一次天悬白练。那日你悉心埋起来的花草树木,又该是新的一番景致了。”

 

于是跳跳找到了雨花剑主,同他演了一出好戏,但没想到黑心虎也藏了一手,纵有剑灵竭力护佑,二人也难敌恶贼,直至冰魄剑主赶来,以身相护,他们才得以逃脱。

 

跳跳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天悬白练。

 

或许是因为输的太惨,又连累了冰魄,他不愿面对现实……望着一派生机的故居,多年来,跳跳第一次见到音容尚在的父母。

 

阿娘笑道:“你看,铃铛花开的多好啊。”

 

“孩子,你终究像我们希望的那样,长成了一个正直、勇敢、善良的人。”父亲欣慰地说道,“你得到了她的认可,不是吗?”

 

繁花似海,草木盎然。

 

跳跳骤然惊醒,听到雨声还在继续。

 

山洞之中,雨花剑主忙于为长虹剑主疗伤,与奔雷、紫云商议着如何营救冰魄。他独自走到外面,剑灵如影随形:“睡个觉还皱着眉,做噩梦啦?”

 

“是好梦。”他答道,“我梦到父亲和阿娘了。”

 

她没有说话。

 

“你知道上元节点灯的时候,我许的什么愿吗?”跳跳忽然问道。

 

剑灵原本想说是大仇得报,但话到嘴边她又觉得不是,因为如果是这么容易猜到的执念,他一定不会问出来。

 

“是什么?”她想不到,便老老实实地问他,“你得告诉我,不然我要是帮你实现错了该怎么办。”毕竟那日他祈愿的神明是她。

 

“不告诉你。”跳跳说道。

 

后来又经历许多坎坷,最终七剑合璧,魔教覆灭,江湖重归太平。跳跳大仇得报,但同伴们担心他有仇家来寻,便纷纷邀他去自家作客,少年笑着拒绝:“待我先回一趟天悬白练祭拜过父母,再去叨扰大家。”

 

故居如梦,花开遍地,鸟语花香。

 

祭拜父母后,跳跳并没有立刻站起来。

 

他抬起头,身后是万丈日光,眼前是熟悉的那位年轻女郎。

 

“我还以为你已经离开了。”跳跳说道,因为自从七剑合璧之后,剑灵再也没有出现,青光剑也沉寂了许久。

 

“受了那么重的伤,我当然要好好养伤啦。”女郎说道,“其实今日……我是来同你道别的。”

 

跳跳并不惊讶。

 

“看来我的愿望实现了。”他说,“原来这世上,真的有神明?”

 

“或许吧,或许是你感动了他们呢,毕竟他们看得到,你是个热诚之人。”她弯下腰,再次做了一个摸头的动作。跳跳早已不是她见过的小童,他已经长成为可靠的郎君,他是如今的青光剑主,是枕戈饮胆许久的英雄,但在她眼底,他永远是那个年纪尚小就独自扛起重任的后辈,于她而言,在那夜三更落下的骤雨,直至此刻才停歇。

 

“你是真的长大了。”她笑了笑,“等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再来帮你的。”

 

“要一直记住,你永远不是孤身一人。”

 

“好,一言为定。”跳跳也笑了笑。

 

青光剑灵于他亦师亦友,在他如今历经的十七年里,比父母、比同伴陪伴的更多。所以,这一跪,她担得起。

 

那日跳跳许下的上元节愿望是——“待到执念放下,希望我们都可以自由。”

 

于是三更天已过,骤雨当停息。她就此消散在日光里,只在他心底留下一朵盛开的蓝色铃铛花。

 

【完】

 

*注解:铃铛花又名“桔梗”,花语是永恒、无悔但也无望的爱。



碎碎念:

感谢璃霜老师的邀请!虽然很早就构思好了些许剧情,但实际上写起来几乎全盘推翻了,以至于时间上花费了许久……非常不好意思。可能这篇的跳跳跟大家印象里的不太一样,他聪明从容、游刃有余,但人对于亲近之人会本能地更真实一些,所以我想其实他也有一些负面情绪,毕竟他的人生如此坎坷,而他终究也只是少年。

与剑灵的关系:我的设想是两个人的羁绊超过爱情亲情友情,是长年累月的陪伴、最高阶的生死之交。或许他们之间曾经有过怎样的想法,但最终就如同铃铛花(桔梗)一样,永恒且无望,各自终会放下执念,有自己的人生。但只要他还需要剑灵相助的时候,千山万水,她一定会随时赶回。画手老师的草稿也给了我一些灵感,再次感谢合志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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